数月后,四海钱庄,内堂密室。
檀香丝丝缕缕,压不住空气里的紧绷。
王熙凤的一双丹凤眼,死死锁着面前那具紫檀木算盘。
她这辈子经手的银子何止百万,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连指尖都在发麻。
钱庄的孙大掌柜满头是汗,用袖口擦了又擦,将最后一排算珠拨到位。
他躬着身子,声音微不可察地发着颤。
“回禀玉老板,凤二奶奶。”
“账目已清。这数月来,各渠道汇入的银两,扣除所有开销用度,账户现银总额是……”
他咽了口唾沫,报出一个足以让京城所有王公贵族都集体失聪的数字。
王熙凤的身体向后一晃,重重砸进椅背,攥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她脑子里空空荡荡。
蚂蚁搬家。
这哪里是蚂蚁搬家?
这分明是把一头大象开膛破肚,连骨头带血肉,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贾府,那个金碧辉煌、钟鸣鼎食的百年望族,它的内囊,它的血脉,此刻就化作了眼前这一串冰冷得灼人的数字。
而黛玉,自始至终,只是静坐着。
她端起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那份镇定,让孙掌柜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
“知道了。”
黛玉放下茶杯,轻响一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封账。除了我们三人,若有第四人知晓,孙掌柜,你该明白后果。”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便是把小人剁碎了喂狗,也绝不敢吐露半个字!”孙掌柜点头如捣蒜。
从钱庄出来,坐上回城的马车,王熙凤依旧觉得脚下虚浮,像是踩在云端。
“妹妹,我们……”她看着黛玉,嘴唇翕动,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凤姐姐。”
黛玉开口,打断了她的失神。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王熙凤一怔。
“这些银子,来路不正,终究是祸患。我们不能一辈子当阴沟里的老鼠。”
黛玉的目光越过车帘,望向远处京城的巍峨轮廓。
“是时候,把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变成一个谁也夺不走、谁也不敢觊觎的,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了。”
王熙凤的心跳,骤然擂鼓。
她知道,林黛玉的棋盘上,最关键的一颗子,要落下了。
夜,北静王府,水榭听风。
水溶一身常服,亲自为黛玉斟茶,眉头却始终蹙着。
“黛玉,我还是不懂。”
他终是没忍住。
“你想拿回林家产业,想从贾府全身而退,以你的本事,方法很多。何必用这一种?”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词。
“你拉拢王熙凤,驱使贾琏,让他们亲手去掏空自己的家。这未免……”
他没说下去,但眼中的不解与隐忧,已说明了一切。
黛玉闻言,抬起眼。
月光在她眸中,碎成一片清寒的琉璃。
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极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纯粹的快意。
“王爷。”
她的声音在水声与风声中,清晰无比。
“借他们的手,毁掉他们最珍视的那个家。”
“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一出最精彩的戏吗?”
水溶端着茶杯的手,轻轻一晃。
他第一次,看不懂黛玉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恨,没有怨。
那是一种俯瞰众生的冷酷。
她不是在复仇。
她是在导演一出名为“毁灭”的戏剧。
而贾府那些人,不过是她手中的提线木偶,正按照她写好的剧本,一步步走向覆灭,还自以为在奔向新生。
三日后,一处极为隐秘的宅院。
黛玉、王熙凤、贾琏,三人齐聚。
贾琏满面红光,走路带风。这几个月,他活得前所未有的舒坦。大把的银子从手中流过,那种感觉,比世上任何事都让他着迷。
“妹妹,又有什么发财的大计?”他搓着手,急不可耐。
王熙凤斜了他一眼,这男人,终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黛玉并未理会贾琏的猴急,直接切入正题。
“我准备,成立一个商号。”
她环视二人。
“一个能把我们所有生意都整合起来,正大光明赚钱的商号。”
王熙凤精神一振。
贾琏也收敛了嬉皮笑脸,竖起耳朵。
“商号的名字,我想好了。”黛玉声音很轻,“就叫‘红楼’。”
红楼?
贾琏一头雾水:“红楼?这名字有何讲究?听着倒也喜庆。”
王熙凤的眉头却蹙了起来。
她总觉得这两个字,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意。
黛玉淡淡开口。
“取自‘红楼一梦’。”
“提醒我们,眼前的富贵荣华,不过大梦一场。唯有时刻清醒,才能将命运,真正握在自己手里。”
此言一出,贾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王熙凤的心,则被重重一击。
红楼一梦……
她看着黛玉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忽然彻底明白了。
这位林妹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给贾府留任何后路。
她要的,就是让那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彻底变成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黛玉不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直接抛出章程。
“我占股五成。”
“凤姐姐,你以管理才能和名下铺子入股,占股三成,为商号大掌柜,总揽内部运营。”
王熙凤猛地抬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三成!
她以为自己只是黛玉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却没想到,黛玉竟将她放在了平起平坐的合伙人的位置上!
“北静王爷,以政治庇护和官方渠道入股,占股两成。”
贾琏听到这,心跳都快停了。
他呢?他占多少?
“至于琏二哥哥……”黛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贾琏屏住了呼吸。
“你不占股份。”
贾琏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凭什么!”他嘶吼起来,“我跑前跑后,干的都是掉脑袋的活,你如今过河拆桥?!”
王熙凤也急了,刚要开口,却被黛玉一个眼神制止。
“二哥哥,你是干大事的人。”
黛玉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不需要一个坐在屋里数死钱的股东。我需要一头能替我出去咬人、去抢肉的狼。”
她站起身,走到贾琏面前,直视着他。
“商号所有对外拓展的业务,全权交由你负责。所有利润,我给你三成分红。现银!”
“你不用管经营,不用管账目,只管去开拓,去赚钱。你赚得越多,落进自己口袋的就越多。这活钱,可比王爷和凤姐姐拿的死股,要多得多。”
黛玉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撬开了贾琏心里那把名为“贪婪”的锁。
不占股,但拿三成分红?
不用承担任何风险,却能分享最肥美的利润!
这买卖太划算了!
“好!妹妹!就这么干!”贾琏的脸瞬间由白转红,由怒转喜,“二哥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
看着被三言两语拿捏得死死的贾琏,王熙凤心中对黛玉的敬畏,已近乎恐惧。
黄道吉日。
“红楼商号”没有敲锣打鼓,在一片静谧中,低调地挂上了牌子。
它的总部,没设在任何繁华街市。
而是选在了北静王府名下,一处紧邻荣国府的,气派非凡又极为隐秘的别院之中。
从别院最高的阁楼上,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荣国府里那一片片连绵的飞檐斗拱。
王熙凤站在黛玉身后,看着那熟悉的轮廓,第一次,眼中没有了算计和疲惫,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野心。
她将一份刚刚拟定的、关于拓展江南丝绸业务的计划书递上前。
计划书的字迹,锋利如刀。
夕阳西下。
黛玉独自一人,站在“红楼”总部的最高阁楼上。
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袂。
她凭栏远眺。
不远处,荣国府那片巍峨的建筑群,在残阳的余晖中,像一头正在沉睡、血肉却早已被掏空的巨兽,透着一股腐朽的死气。
曾几何时,那里是禁锢她的华美牢笼。
她的一呼一吸,一颦一笑,都活在别人的眼光和规矩之下。
而现在。
她在这牢笼的旁边,建起了一座更高、更坚固,也更自由的楼。
她才是这里,唯一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