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失魂落魄地回了怡红院。
“仙子在天上,是要饿死的。”
“而我,想活。”
这两句话,像两根烧红的铁钎,在他脑子里反复烙印。
一夜无眠。
袭人换了几次热茶,晴雯拧了几回热帕,都无法抚平他眉心那个死结。
他的林妹妹,那个该在云端俯瞰俗世的林妹妹,堕入了凡尘。
她身上沾满了铜臭。
他心痛如绞,却又生出一种荒唐的使命感。
他要去救她。
他必须亲手把她从那些账本、工匠、银子、预算里,给拉出来!
他要让她变回原来的样子。
次日,天色微明。
宝玉特意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连平日里最爱的配饰都摘了,只留颈上那块通灵宝玉。
他从一个小丫鬟嘴里探听到,林姑娘今日要去沁芳闸桥边,勘察水道。
沁芳闸桥。
那里有他们最纯净无瑕的回忆。
他觉得,那是个能让她“清醒”过来的好地方。
他怀着一种近乎奔赴圣地的虔诚,快步走向那里。
冬日的水道,清瘦,寂寥。
黛玉正站在桥边,手里拿着一张简易的水文图。
紫鹃和雪雁在不远处,用长杆笨拙地测量着河床的深度。
她看得极其专注,眉宇间是处理公务时才有的凝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黛玉回头,看到了宝玉。
他眼下是两团浓重的乌青,眼神却亮得灼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妹妹。”
他走上前,声音是刻意放柔的沙哑。
黛玉的视线在他脸上掠过,又落回图纸上,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宝二哥有事?”
“我这里正忙,晚些还要和张师傅他们议事。”
这公事公办的口吻,让宝玉准备了一路的怀旧言语,全部堵死在喉咙里。
他急了。
他不能让她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
他一把拉住黛玉的袖子。
黛玉的眉头瞬间蹙起,正要挣脱。
宝玉却做出了一个让她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将脖子上那块五彩斑斓的通灵宝玉,从领口里掏了出来。
他双手捧着,递到她的眼前。
那块玉,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
他的眼神,更是热得烫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好妹妹,你看看它,你忘了么?”
“木石前盟!”
“我们本该是这世上,最懂彼此的人!”
木石前盟。
四个字入耳。
时间仿佛在黛玉的脑海里瞬间断裂。
前世潇湘馆里,那无边无际的红,轰然炸开。
是宝玉迎娶宝钗时,满府张灯结彩的喜庆的红。
震天的响。
是她躺在冰冷的病榻上,听着窗外传来的,热闹到残忍的唢呐与鞭炮声。
还有那穿心刺骨的冷。
是她咳着血,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命流逝的,绝望的冰冷。
木石前盟?
多么可笑的谎言。
多么恶毒的讽刺!
“啪!”
一声脆响。
黛玉猛地甩开宝玉的手。
那力道极大,竟让他捧着玉的手,狠狠撞在了桥的石栏上。
宝玉吃痛,惊愕地抬头。
他看到的,是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
那里面,再没有往昔的柔情与哀愁。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渊,沉着尸山血海。
“呵呵。”
黛玉发出一阵短促的冷笑,那笑声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刮人。
她直视着宝玉,每一个字,都清晰得残忍。
“宝二哥,你是不是忘了?”
“你是有‘金玉良缘’的人。”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他手中那块玉上,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我姓林,是一棵草。”
“你的玉,是石头。”
“咱们俩,八字不合,天生犯冲!”
这番话,刻薄到了极点。
宝玉的脸,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
他无法相信,这些话,会从他那个清雅脱俗的林妹妹嘴里说出来。
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
她竟敢如此“亵渎”他们之间,那份神仙般的感情!
争吵声,很快引来了路过的下人。
三三两两的人,停在不远处,对着桥上的两人指指点点。
在众目睽睽之下,宝玉的情绪,彻底崩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眶里滚落。
他指着黛玉,声音因为巨大的悲痛和愤怒,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变得这么刻薄!这么算计!”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发出了最伤人的质问。
“你把我们的情分,也当成一笔账来算了吗?!”
黛玉站在桥上。
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飘渺。
她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看着他那张俊秀的脸上,写满了被背叛的痛苦。
她心里,却生不出半点怜悯。
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用一种慢到极致,清晰到极致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宣判了他们关系的死刑。
“我从来都不是你的。”
“以前不是。”
“现在不是。”
“以后,更不是。”
这几句话,轻飘飘的,却比泰山压顶还要沉重。
宝玉僵在原地。
他的精神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看着黛玉那张冷漠到没有一丝人气的侧脸。
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掏空了。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再也站不住,猛地转过身,像个丢了魂的木偶,跌跌撞撞地,哭着跑了。
一路跑回怡红院。
“宝玉!”
“这是怎么了!”
袭人和晴雯见他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迎了上来。
宝玉却一把推开她们,冲到屋子中央。
他双目赤红,浑身颤抖,嘴里胡乱地念叨着什么“犯冲”、“不是我的”。
突然。
他发疯一般,扯下脖子上的红绳,将那块通灵宝玉,狠狠攥在手心。
他高高举起手。
对着满屋惊恐的丫鬟,哭着嘶吼出那句他说了无数次,却从未真正动过念头的话。
“我要砸了这劳什子!”
“砸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