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走了。
他揣着那份黛玉亲手为他画下的大饼,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王府。
屏风后,水溶的身影转出,眉宇间的忧虑几乎凝成了实质。
“玉儿,你当真要把府库的钥匙给他?”
黛玉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唇角勾起一抹狡黠。
“王爷,这不叫给。”
她将茶杯在桌上轻轻一顿,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叫,请君入瓮。”
“他不是想要钱吗?我给他。”
“我不仅给他,我还要帮他把这钱,花得明明白白,花得轰轰烈烈!”
……
接下来的朔州城,上演了一出荒诞至极的大戏。
在黛玉的“远程遥控”下,王公公的府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运作”。
“公公!林氏说了,要平抑粮价,必须先从黑市下手!得花大价钱,从那些粮商手里把粮食先买回来!”刘千户拿着黛玉的“指示”,气喘吁吁地跑来。
王公公看着雪花般递上来的支出账单,心头滴血。
可一想到黛玉承诺的“三七分账”,想到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会被狠狠宰一刀,他咬碎了后槽牙。
“买!给咱家狠狠地买!”
成箱的白银被运出府库,换回来一车车看起来还算饱满的粮食。
只是,这些粮食还没来得及开仓,另一份加急密信又送到了王公公面前。
“公公!不好了!林氏说她联络的草原部落突然变卦!”
“他们说今年雪大,牛羊冻死了,煤炭也不够用!除非咱们加三倍的价钱,否则一根羊毛都别想看到!”
“什么?加三倍?!”
王公公一把夺过密信,看着上面的数字,眼珠子瞬间赤红。
“他们怎么不去抢!”
刘千户哭丧着脸:“林氏说,这已经是她磨破嘴皮子谈下来的价了!还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再犹豫,北境百姓这个冬天就只能啃树皮了。”
“她还说,这是在为公公您积攒德政,等消息传到京城,皇上一定会龙颜大悦!”
“德政……”
王公公咀嚼着这两个字,感觉像是在吞一嘴的沙子。
贪婪,最终还是压倒了理智。
“买!告诉她,咱家认了!”
又是一大笔金银流水般花了出去。
王公公每天掰着手指头计算着自己未来能分到多少钱,连做梦都在笑。
他完全不知道。
那些从府库运出去的真金白银,在城里转了一圈后,就通过无数条隐秘的渠道,悄无声息地汇入了“红楼集团”的地下钱庄。
而那些所谓的“高价”买回来的粮食和物资,不过是黛玉早就安排好的,左手倒右手的障眼法。
王公公,正在用自己的钱,为黛玉的地下王国添砖加瓦。
他,成了那个最慷慨的“冤大头”。
十日之期,转瞬即逝。
王公公期待中的“百业复苏”并未出现。
粮价是“平抑”了,可市面上的粮食依旧少得可怜。
煤炭是“买”来了,可分到百姓手里的,连塞牙缝都不够。
整个朔州城的商业,依旧是一潭死水。
府库里的金银,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而黛玉承诺的“利润”,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
可还没等他去找黛玉算账,一场真正的大雪,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一夜之间,天地皆白。
鹅毛大雪连下三日,将整个北境彻底冰封。
朔州城,成了一座绝望的孤岛。
城内积压已久的矛盾,在寒冷的催化下,轰然爆发。
数千名冻得瑟瑟发抖的百姓,自发围堵在刚刚挂牌的“监军府”门前。
他们衣衫褴褛,嘴唇发紫,眼里燃烧着绝望的火焰。
“开仓!放粮!”
“我们要煤!我们要活下去!”
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府衙的牌匾都在颤抖。
王公公站在高墙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腿肚子都在打颤。
“反了!反了!这群刁民!”
他尖着嗓子对身边的禁军头领嘶吼:“给咱家把他们赶走!用武力!谁敢反抗,格杀勿论!”
禁军士兵们握着冰冷的武器,面面相觑。
他们的家人,或许就在下面的人群里。
一个年轻的士兵,第一个扔掉了手里的长矛。
“铛啷”一声,在死寂的雪地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士兵们纷纷将武器倒转,枪头朝下,与墙下的百姓们站到了一起!
为首的百夫长,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子,转过身,对着高墙上的王公公,用尽全身力气怒吼:
“我们要吃饭!”
“我们要王爷和王妃!”
他的声音,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我们要王爷和王妃!”
数千人的怒吼,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狠狠拍在王公公的脸上。
他吓得一个踉跄,差点从墙头栽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
城内大乱,边境的急报也如雪片般飞来。
“报——!”
一个传令兵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厅:“公公!不好了!黑山部、白狼部……多个部落因大雪断了生路,联合叛乱!他们正在疯狂劫掠边境村庄!已经有好几个村子被屠了!”
“调兵!快给咱家调兵去镇压!”
王公公疯了一样找出兵符和帅印,亲笔签发了军令。
然而,军令下达到各大军营,却如泥牛入海。
李虎的回应最直接:“兵器盔甲都在保养,没法打。”
张将军的理由更充分:“粮草不足,士兵吃不饱饭,怎么杀敌?”
王将军干脆称病,连面都不露。
王公公手持着代表最高军权的兵符,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兵都调不动!
更让他胆寒的是,城外李琰的大军虽未攻城,但他们派出的无数斥候,却如同草原上的苍蝇,无孔不入。
“听说了吗?镇北王早就被京城的昏君给害死了!”
“朝廷不管咱们北境百姓的死活了!”
这些谣言,像瘟疫一样在军民之间疯狂扩散,瓦解着本就脆弱不堪的军心和民心。
就在王公公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更致命的打击来了。
他派出去的一队亲信禁军,在城外遭遇了叛乱部落的散兵游勇。
双方爆发遭遇战。
结果,他引以为傲的京城禁军,被那群饿疯了的部落骑兵打得落花流水,死伤惨重。
这支禁军,是他最后的底牌。
经此一役,士气彻底跌入谷底,再也无人敢出城。
王公公彻底成了一个瞎子和聋子。
城里的商业早已停摆。
别说山珍海味,现在就连王公公自己,都快要断炊了。
他想喝口上好的龙井,派人跑遍全城,所有茶庄都关门大吉。
府里的存粮也见了底。
尊贵的钦差大人,竟然要跟普通士兵一样,啃又干又硬的黑面馒头了。
绝望,将王公公彻底淹没。
他终于放弃所有幻想,颤抖着手,写下一封血泪交加的求援奏折。
在奏折里,他将北境的糜烂,将所有的困境,一股脑地全都推到了黛玉和水溶的身上。
“此二人阳奉阴违,暗中破坏,致使北境军政废弛,民怨沸腾,臣孤掌难鸣,恳请陛下速派天兵,拨乱反正!”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封关系着自己身家性命的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然而,奏折送出后,石沉大海。
远在京城的皇帝,刚刚才收到他那封“北境已定,大局已稳”的捷报,正在兴头上。
看到这封前后矛盾的求援信,龙颜大怒!
“废物!”
皇帝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朕给他那么大的权力,派给他那么多精兵,不到一个月,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北境折腾成这样?”
“还敢污蔑镇北王夫妇?分明是自己办事不力,寻找借口!”
一道斥责的圣旨,快马加鞭地送往北境。
没有援兵,没有粮草,只有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当王公公接到这封斥责圣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垮了。
他呆呆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堂里,看着窗外漫天的飞雪,和府门外那群虎视眈眈的百姓。
军队不听他的。
商业被搞垮了。
百姓要造反了。
皇帝也把他当成了弃子。
他从一个意气风发、手握生杀大权的钦差监军,变成了一个被彻底架空、困在空城里的可怜囚徒。
前后,不过一月。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从他踏入北境的那一刻起,他就落入了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巨大而冰冷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