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千年的谋略。”
黛玉的声音不大,却一针见血,刺破了笼罩在炮台上的绝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她。
水溶身后的将领们,个个都是从刀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硬汉,此刻却面如死灰,连握刀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王爷!林副总督!”
独眼将军王铁“扑通”一声单膝跪地,那只仅存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
“末将请战!”
“虎门炮台三百门红衣大炮尚在!就算轰不穿那铁壳子,也能溅他一身血!”
“跟他们拼了!”
“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王爷,下令吧!”
残存的血性被瞬间点燃。
所有将领都红了眼,一副要拉着敌人共赴黄泉的决绝。
他们不怕死。
他们怕的是这种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被活活憋屈死的耻辱!
水溶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
他看着远方那道冰冷的钢铁长城,又看看身边这些视死如归的兄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闷又痛。
拼?
拿什么拼?
拿这些忠勇之士的命去填那无底的海吗?
就在这剑拔弩张,悲壮弥漫的时刻,黛玉再次开口。
她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把广州城四门,全部打开。”
一瞬间,炮台上死寂无声。
风声都好似停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死死盯着黛玉。
水溶也猛地转头,眼底翻涌着震惊与不解。
“林妹妹,你……”
“林副总督!”
王铁豁然起身,因为极度的激动,那只独眼瞪得几乎要裂开。
“您这是何意?!”
“打开城门?这与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有何区别!”
“您是读书人,不懂兵法!可我们懂!这是拿全城百万百姓的性命当儿戏!”
“他们是西洋蛮夷!茹毛饮血!他们不懂什么空城计,只认得大炮!”
“他们只会趁虚而入,把我们所有人,撕成碎片!”
他的话,吼出了所有将士的心声。
一双双混杂着怀疑、愤怒、甚至被背叛感的目光,利剑般钉在黛玉身上。
面对千夫所指,黛玉却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她只是淡淡地看着王铁,问了一个问题。
“王将军,我问你,他们远渡重洋,耗费巨万,是为了什么?”
王铁一愣,脱口而出:“为了抢钱,占地!”
“说对了。”
黛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他们是来发财的,不是来送死的。”
“我们现在关紧城门,严阵以待,正中他们下怀。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开炮,将广州轰成焦土,因为那是成本最低的胜利。”
“可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呢?”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惊疑不定的脸,声音里透着一股洞穿人心的绝对冷静。
“我们大开城门。”
“城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你猜,那个躲在铁壳子里的指挥官,会怎么想?”
“他会想,城里是不是埋了十万斤火药,就等他们进去引爆?”
“他会想,港口的水下是不是布满了闻所未闻的水雷?”
“他会想,我们是不是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足以扭转战局的秘密武器?”
“正因为他们不懂我们的计谋,所以他们才会更加多疑!”
“正因为他们自诩船坚炮利,所以他们才会更加惜命!”
“战争,打的不止是兵器,更是人心。”
“我们越镇定,他们越恐慌。”
“我们越是示弱,他们,反而越不敢动!”
一番话,字字珠玑。
炮台上,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那些刚才还喊打喊杀的悍将们,此刻都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这个身形纤弱的女子。
他们感觉自己的脑子,被狠狠冲击,完全不够用了。
还能这么玩?
这不是打仗,这是在拿自己的命,赌敌人的心!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水溶身上。
一边,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经验丰富的老将。
另一边,是屡创奇迹、智计近妖的少女。
水溶的目光,在黛玉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他看到了。
在那片平静无波的湖面之下,是足以颠覆乾坤的磅礴伟力。
他选择相信。
无条件地相信。
“传我将令!”
水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威严。
“广州城,四门大开!”
“城内所有商铺,照常营业!所有百姓,照常生活!”
“告诉全城百姓,天,塌不下来!”
“若有妖言惑众、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王铁等一众将领,如遭雷击,彻底懵了。
王爷竟然也跟着她一起疯了!
南中国海的海面上,上演了战争史上最诡异的一幕。
巍峨的广州城,那四扇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的厚重城门,在“嘎吱”的声响中,缓缓向内敞开。
城墙上,火把通明,却不见一个守军的身影。
城内,万家灯火,一片祥和。
街道上,百姓们脸上虽还带着惊惧,但在真金白银和官府的强力弹压下,依旧维持着日常的轨迹。
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照样拍得山响。
酒肆中,划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
甚至有靡靡的丝竹之声,从秦淮河的画舫上传来,随风飘出好远。
整座广州城,仿佛根本不知道城外悬着十二座足以毁灭一切的钢铁死神。
西洋舰队旗舰,“征服者”号。
舰队指挥官,阿方索·佩雷斯上将,正举着单筒望远镜,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见鬼,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望远镜里那片歌舞升平的城市,像一个涂着艳丽口红的骷髅,让他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寒气。
他熟读过翻译版的《孙子兵法》,深知东方人最擅长“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诡计。
眼前这一幕,太反常了!
反常到让他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危险!
“上将阁下!”
他的副官,狂热好战的年轻贵族克鲁格,满脸不屑地大步走来。
“还等什么?这些东方蠢猪被我们吓破了胆,已经放弃抵抗了!”
“请您下令!让我的‘毁灭’号做先锋,一轮齐射,我就能把他们的城门轰上天!”
阿方索缓缓放下望远镜,用一种看珍稀蠢物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副官。
“克鲁格,你的脑子里除了肌肉和炮弹,还能装点别的东西吗?”
“你没看到城墙上那个女人吗?”
他再次举起望远镜,镜头死死锁定在广州城墙最高处。
那里,站着一个身穿蓝色劲装的东方女子。
海风吹动她的衣袂与长发,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迎着风,遥遥地望着他的舰队。
距离太远,看不清长相。
但阿方索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仇恨。
只有一种让他头皮发麻的、冰冷的自信。
那是一种猎人,在打量自己陷阱里猎物的眼神。
“她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阿方索喃喃自语。
“东方人的兵法说,极度的反常,就意味着极度的危险。在没有摸清他们的底牌之前,我不会拿国王陛下的舰队和勇士们的性命去冒险。”
克鲁格急了。
“上将!我们有什么风险?我们有十二艘无敌的铁甲舰!”
“那又如何?”
阿方索冷冷打断他,“国王陛下派我们来,是为了撬开这个黄金帝国的国门,攫取用之不尽的财富!不是为了跟一群亡命徒在这里玉石俱焚!”
他做出了决定。
“在事情变得更诡异之前,我要搞清楚,他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派使者去。”
“告诉他们,我要和他们的最高指挥官,谈一谈。”
克鲁格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谈?
我们是来征服的!不是来谈判的!
但他不敢违抗阿方索的命令,只能一脸不甘地退下。
很快。
在广州城墙上无数双紧张、惊愕、茫然的目光注视下。
西洋舰队的主旗舰上,一面代表着谈判与休战的巨大白色旗帜,缓缓升起。
城墙之上,王铁等将领的下巴,齐刷刷地掉了一地。
这就怂了?
这帮西洋蛮子,还真就吃这一套?
水溶看着那面刺眼的白旗,再看看身旁那个从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少女,眼中的震撼与钦佩,几乎要满溢出来。
黛玉迎着冰冷的海风,看着那面升起的白旗,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转过头,对水溶说。
“王爷,现在,轮到我们出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