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把布包放在厨房的木桌上，解开绳子，把白菜和胡萝卜拿出来。她没急着洗菜，而是转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好的东西。
那本书还在。她小心地拆开纸包，手指碰到书脊时顿了一下。封面已经磨得看不清字，边角卷着，纸张发黄。她翻到中间一页，上面写着“素烧茄子”的做法，油渍蹭在“酱油”两个字旁边，像是谁曾经做过这道菜。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会儿，又想起巷子里吴老蔫低着头塞纸包的样子。胸口有点闷，但她甩了甩头，把书往灶台上一放，说了一句：“管不了别人，先把饭做好。”
她起身去敲西屋的门。
孙寡妇开门时手里还拿着补了一半的袜子，看见是她，愣了一下。
“桂香姐，”李秀芬笑着说，“我找了个新法子烧茄子，你来搭把手？”
孙寡妇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针线，又看看她脸上的笑，犹豫着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走到公用厨房的小煤炉前。李秀芬从篮子里拿出茄子，个头不大，皮有点皱，是早上顺带买的，两毛五一斤。她把茄子放在盆里，倒了些水进去。
“先泡盐水，不然切了容易变黑。”她说着，拿起刀递给孙寡妇，“你切得比我匀，你来。”
孙寡妇接过刀，轻轻点头，蹲下身子开始切。刀落在案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一片一片排得整整齐齐。
李秀芬看着火苗在炉膛里跳动，等锅热了才倒油。油不多，刚够铺满锅底。她抓了把葱花扔进去，锅“滋啦”一声响，油烟冒出来。
孙寡妇往后缩了半步，手里的盘子差点掉地上。
“没事，”李秀芬伸手扶住她胳膊，“火大点才香，等香味出来再下茄子。”
她把切好的茄子倒进锅里，翻了几下。茄子吸油很快，锅底立刻干了。她赶紧加了小半碗水，盖上锅盖。
“书上说要焖一会儿。”她擦了擦手，翻开书，“等水快收干了再加酱油。”
孙寡妇站在旁边，眼睛一直盯着锅。过了几分钟，李秀芬掀开锅盖，一股热气扑出来。她夹起一块尝了尝，点点头：“软了，但不够味。”
她拿起酱油瓶，倒了两勺进去。又想了想，撒了点糖。可刚搅两下，味道就变了。
“咸了。”孙寡妇小声说。
李秀芬也闻出来了，酱味太重，盖住了别的香。她放下勺子，盯着锅里的菜看。
“怎么办？”孙寡妇问。
李秀芬没说话，低头翻书。可书上没写“做咸了怎么补救”。她抬头看了看墙角的面缸，忽然站起来，走到自己屋里拿了个小碗回来。
她舀了一勺炒过的白面茶，兑了点热水搅匀，慢慢倒进锅里。
“试试这个？”她说。
孙寡妇瞪大眼：“这也能行？”
“以前听人说过，稀一点能压咸味，还能让汤变稠。”李秀芬轻轻搅动锅里的菜，“先试试。”
两人盯着锅，等汤汁重新滚起来。这次颜色深了些，但不再泛黑，表面浮着一层薄油光。李秀芬关了火，用勺子舀了一点尝。
“还是偏咸，”她皱眉，“但比刚才好。”
孙寡妇也尝了一口，抿着嘴嚼了会儿：“有股香味……像小时候我妈做的。”
李秀芬笑了：“没那么好，但总算不是糊的。”
她们各自盛了一小碗，端到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天还没黑，风有点凉，但两人顾不上冷。
第一口下去，孙寡妇皱了眉头：“有点涩。”
李秀芬点头：“茄子老了，火候也没掌握好。”
可第二口，孙寡妇慢了下来。她低头看着碗里黑亮的菜，咽下去后轻声说：“可……还挺香的。”
李秀芬也吃着，一边想一边说：“下次少放酱油，多加点蒜末。火也不能太大，容易焦。”
孙寡妇忽然抬头看她：“你还打算再试？”
“当然。”李秀芬把空碗放在膝盖上，“哪有一回就成的事？今天知道哪儿错了，明天就能改。”
孙寡妇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指甲缝里还有洗不净的灰，指节粗大，是常年干活留下的。她慢慢把碗递过去：“我能……再来帮忙吗？”
“你想来随时都行。”李秀芬接过碗，语气自然，“我还想找找书里别的菜。要是能做出点不一样的，乐乐也能多吃两口。”
孙寡妇站起身，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走到门口又回头：“秀芬，下次你要试啥，叫我一声。”
李秀芬应了声好，看着她回屋，顺手把门带上。
她回到厨房，把锅刷干净，摆在架子上。然后坐回小凳，把书摊在腿上，从口袋里掏出铅笔。
她在空白页上写：“酱油减半，加热水防糊，出锅前放蒜末。”写完又划掉“防糊”两个字，改成“控火”。
煤炉里的火已经弱了，只剩一点红光在灰下面闪。她合上书，用手掌抚平卷起的边角，重新包进报纸里。
风从院子那边吹过来，带着点晚饭的油烟味。她听见赵大妈在喊谁家孩子回家吃饭，声音穿过几排房顶，渐渐远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正准备放回去，忽然想到什么，又翻开最后一页。
那里贴着一张借阅卡，字迹模糊，只能看清一个日期：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日。
她盯着那个年份看了很久，把铅笔尖抵在纸上，迟迟没动。
窗外的光线暗了一截，树影移到了窗框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