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华蹲在炉子边敲打炉条，金属声一下下传出去。秀芬站在灶前舀粥，锅盖掀开时热气扑到脸上，她顺手抹了一把。吴婶送来的耐火泥搁在墙角，铁桶没拿走，像是默认这事儿算揭过去了。
她端着碗进屋吃饭，刚坐下就听见隔壁钱家屋里传来翻书声。纸页哗啦响得急，接着是咳嗽，一声接一声。她抬头看了眼墙，那声音像是从砖缝里挤出来的。
第二天一早，秀芬生火时又注意到钱家窗户。天还没亮透，屋里灯还亮着，窗纸映出人影，低头伏在桌上，肩膀一动不动。她记得林建华提过一句，厂里有人说老钱家儿子要考大学，晚上学到后半夜。
锅里的水开了，她捞出玉米面窝头，另起一个小锅，倒了点红糖，切两片姜扔进去。山楂片是之前晒干的，捏碎了撒进去一点。水滚了几分钟，她关火，倒进搪瓷缸里，盖上盖子。
走到钱家门口，她轻轻敲了三下。
门拉开一条缝，钱婶探出头。头发乱着，眼角发青，手里攥着一本破书。她看见秀芬愣了一下。
“给您送碗热的。”秀芬把搪瓷缸递过去，“早上凉，喝点暖身子。”
钱婶接过，手指碰到缸壁，烫得缩了一下，又赶紧握紧。“哎，谢谢你啊……这么早还麻烦你。”
“不麻烦。”秀芬往屋里看了一眼，“孩子还在学？”
“嗯，昨儿学到两点。”钱婶声音压着，“数学题卡住了，翻资料。”
秀芬点点头，“别熬太狠，脑子要歇。”
屋里传出脚步声，钱家儿子走出来，脸色发黄，眼睛底下一片暗。他冲秀芬点点头，没说话。
“我明儿还来。”秀芬转身要走，“换绿豆汤，清火。”
钱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缸子，热气往上冒。她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句：“你快回去吧，饭别凉了。”
第三天，秀芬换了蜂蜜冲蛋。鸡蛋是自家攒的，每天只舍得用一个。她搅匀了，加点温水，再滴两滴香油。送到钱家时，钱婶正在给孩子煮面条，锅都烧干了，糊味刚冒出来。
“哎哟！”钱婶慌忙关火，揭开锅盖直扇。
秀芬把碗放下，“您也吃点。”
“哪吃得下。”钱婶摇头，“他爸走的时候交代，一定要让孩子念成书。我要是没管好，对不住他。”
“您管得很好。”秀芬看着桌上堆的书，“孩子肯学，就是最大的本事。”
钱婶没接话，低头看那碗蛋花，慢慢拿起勺子。
从那天起，秀芬每天换一样。有时候是炒米茶，拿小锅干炒大米，炒出香味，泡开水；有时候是淡盐水，说是出汗多的人喝了不虚。每次都不多待，放下东西就说一句：“饭要按时吃。”
她还悄悄跟孙寡妇说：“你家腌的雪里蕻，挑点脆的，装一小碟送去。”
赵大妈路过时也被拦住：“钱家煤球快没了，您看见就帮着记一笔，回头我补。”
钱家屋里的灯开始早些熄了。原先亮到后半夜，现在十点多就黑下来。钱婶也出门打水了，被子抱出来晒，衣服洗了挂上绳。
有天中午，秀芬在厨房淘米，钱婶在旁边洗菜。她搓着白菜叶子，突然声音低下去：“万一……考不上呢？”
秀芬停下动作。
“他爸临走前，就指着这一天。”钱婶手停在水盆里，“我要是没托住，他这辈子就……”
“您托住了。”秀芬把米盆放在一边，“他能坐得住，能啃得下这些书，就是因为您把他教好了。您要是垮了，他才真撑不住。”
钱婶低头，手指抠着菜叶边缘。
“我相信他。”秀芬接着说，“您也得信自己。能把娃教成这样，您就是个了不起的娘。”
钱婶的手抖了一下。水盆里荡开一圈波纹。她没抬头，眼泪掉进去，溅起很小的点。
过了几秒，她抽了口气，抓起菜篮子就要走。
“缸子放门口就行。”她背对着秀芬，“不用天天送了。”
秀芬没拦她。她知道这话不是赶人。
第四天，缸子没还回来。第五天，钱婶自己提着空缸到厨房，放在灶台边上。
“洗好了。”她说，“以后别费这个心了。”
“我不费心。”秀芬正熬糖水，“正好多一口锅，顺手的事。”
钱婶站着没动。她看着锅里冒泡的红糖水，忽然说：“他昨天做了套卷子，说感觉还行。”
“那就对了。”秀芬笑，“脑子清楚，自然能答上来。”
钱婶点点头，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停下：“明天……还来吗？”
“来。”秀芬说，“我带点核桃仁，磨碎了冲水，补脑子。”
钱婶嘴角动了一下，没说话，走了。
小院里渐渐有了变化。赵大妈见了钱婶会问一句：“孩子睡得怎么样？”周建国倒垃圾碰上，也说：“听说复习得挺好？”连孙寡妇都偷偷塞给秀芬一把炒豆子，让她给孩子补补。
没人提“高考”两个字，但大家都明白了这是件大事。
一个傍晚，秀芬端着新熬的核桃糊去钱家。门没关严，她推了一下，听见里面母子俩在说话。
“妈，你别总半夜起来看我。”钱家儿子说，“我没事。”
“我看一眼就回。”钱婶轻声，“怕你着凉。”
“我不冷。你倒是穿厚点。”
秀芬站在门外没进去。她听着里面的动静，把碗放在窗台上，转身要走。
钱婶却已经开门了。
“来了？”她接过碗，指了指屋里，“进来坐会儿？”
“不了。”秀芬往后退半步，“家里还有锅等着收。”
钱婶没强留。她低头看那碗核桃糊，冒着热气。
“秀芬。”她突然叫住她。
“嗯？”
“你说……他会考上吗？”
秀芬看着她。院子里风刮了一下，吹起她额前一缕碎发。
“他会的。”她说。
钱婶咬了下嘴唇，点点头。
秀芬转身往自家走。路过公用厨房，看见赵大妈在择葱。
“钱家那孩子，这两天气色好多了。”赵大妈抬头说。
“是。”秀芬应着。
“你要不说，我都忘了你还懂这些补身子的法子。”
秀芬笑了笑，没接话。
她走进自家厨房，锅里的水刚烧开。她掀开盖子，蒸汽往上冲。她伸手去拿米缸，袖子蹭到灶台边。
缸子有点沉。她扶了一下。
外面天已经黑了。钱家窗户亮着灯，但不像从前那样死寂。她看了一眼，抬手把米倒进锅里。
水重新沸腾时，她听见钱婶在院子里喊她。
她擦了擦手，走出去。
钱婶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那本翻烂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这本书……”她声音有点发紧，“你能帮我问问，厂里有没有人认识招生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