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强跑进院子,脸蛋通红,大声喊着自己体育课跑了八百米。李秀芬笑着应了一声,舀了一勺山药羹,热气扑在脸上,她顺手把碗递过去。孩子接过喝了一口,说了声“谢谢婶子”,蹦蹦跳跳地走了。
她转身把锅盖盖好,火苗舔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刚收拾完灶台,就听见隔壁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你背了三遍,怎么还记不住?”是钱婶的声音。
“我背了也没用。”少年声音闷闷的,“题目换了说法我还是不会。”
“别人能考上,你怎么就不行?”
“我不是别人!”
话音落下,屋里静了几秒。接着是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像是书本被重重摔在桌上。
李秀芬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眼墙角的闹钟。才早上七点,钱家儿子已经坐在桌前一个多小时了。
她想起前两天晾衣服时看见他趴在窗边写东西,头一点一点地打盹,笔尖还在纸上划着字。那会儿天还没亮,玻璃上结着霜,屋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
她没多想,回屋掀开蒸笼布,里面还剩几个红枣窝头。她挑了两个最饱满的,装进小瓷碗,又往里撒了点糖精,端着出了门。
敲了两下门,脚步轻。
门拉开一条缝,钱家儿子探出头来。眼睛底下一片青黑,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干得起皮。
“秀芬婶……”
“刚蒸的窝头,你尝尝。”她把碗递过去,“加了枣和糖精,换换口味。”
少年迟疑了一下,接过碗:“谢谢。”
“你们家最近是不是晚上睡得晚?”
他低头看着碗,没抬头:“政治要背的太多,数学题也难。我妈让我每天至少背五章。”
“那你白天有精神吗?”
他苦笑一下:“昨天试了道物理题,算了半页纸,结果单位错了,全白算。”
李秀芬点点头:“读书不是看谁熬得久。脑子不够用的时候,越使劲越乱。”
少年抬眼看她。
“就像咱家厨房,东西都堆在一起,想找盐找不到,最后急得砸锅。可要是分开放,油归油,酱归酱,一伸手就拿到。”
他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方法不对?”
“对。”她说,“比如历史年代,你可以编个顺口溜。像‘五四运动一九一九’,你就记‘五四青年节,一起发脾气’,好记多了。”
少年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忍住。
“还有物理公式,别死背。画个图,把每个字母代表啥标出来。比如F=ma,你就想推箱子——力气大、箱子轻,跑得快。”
他眼神亮了些。
“你现在这样熬夜,第二天犯困,等于白学。不如学二十分钟,起来走两步,喝口水,再学下一个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
“对。时间短,注意力集中。比坐那儿两个小时走神强。”
少年站在门口,捧着碗,一句话没说。
李秀芬又说:“错题别光抄。先看错在哪,是概念不清,还是粗心?分分类,专门练那一块。”
他点点头,声音低下来:“我怕……考不上。”
“怕什么?”
“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要是考不上,他们失望,我也对不起自己这么熬。”
李秀芬沉默几秒,说:“我认识一个人,下乡九年,白天干活,晚上点煤油灯看书。冬天手冻裂了,蘸点水继续写。后来考上了,现在在设计院上班。”
少年抬头看她。
“他起步比你还晚三年。”
少年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你现在肯学,就已经比很多人强了。别管结果,先把每一步走稳。”
她拍了拍他的肩:“窝头趁热吃,凉了糖精结块,不好咽。”
说完她转身回屋。
当天晚上,李秀芬正给林建华补袜子,听见外头有动静。抬头一看,钱家窗户的灯比平时早灭了半小时。
她笑了笑,继续穿针。
第二天清早,她刚把玉米面糊倒进锅里,听见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钱家儿子,手里拿着个小本子。
“秀芬婶,您昨天说的那个……二十分钟学习,我能试试吗?”
“当然能。”
他翻开本子:“我做了个表,早上七点到七点二十学英语,然后歇五分钟。八点到八点二十做数学题……您看看行不行?”
李秀芬接过本子看了看:“写得清楚,时间也合理。但别排太满,中午得休息一会儿。”
“我妈说午休浪费时间。”
“那她错了。”李秀芬直说,“人不是机器。中午眯二十分钟,下午脑子才清醒。”
少年低头记下。
“还有,这本子留着专门记错题。别写一堆无关的东西,重点看为什么错。”
他点头:“我今晚就开始整理。”
过了三天,李秀芬在院子里收咸菜坛子,听见脚步急促。
钱婶冲过来,手里捏着一张纸,眼眶发红。
“秀芬!小军数学测验提了二十分!”
李秀芬正在拧坛口的布绳,手上一停。
“真的?”
“老师批完当场念的分数!”钱婶声音发颤,“他说这次解题思路清楚,步骤完整,不像以前乱写一通。”
她一把抓住李秀芬的手:“你说的那些法子……真管用。”
李秀芬笑了:“孩子肯听,他自己努力。”
“我不是不信你。”钱婶声音低下来,“我是怕他走歪路。以前我觉得,多抄十遍总比花里胡哨的办法强。可这几天我看他睡得早了,吃饭也香,说话都有劲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厚书,封皮发黄,边角卷起。
“这是《中学数理化自学丛书》,我一直留着,想等他复习到最后再给。现在我想通了——早点给他,才能早点用上。”
李秀芬推了推:“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你拿着!”钱婶把书塞进她手里,“我不懂这些新法子,你是真心帮我们。这本书放在我这儿是纸,放在你手里,才是路。”
李秀芬握着书,纸页粗糙,带着旧墨味。
她没再推辞:“那我替他保管,需要时再给他看。”
钱婶点头,忽然又说:“以前我觉得你们工人家庭,讲不出什么道理。是我眼界窄了。”
李秀芬摇头:“咱们都是为了孩子好。谁有办法,就拿出来试试。”
两人站在公用灶台边上,阳光照在水泥台上,斑驳一片。
过了一会儿,李秀芬回屋,从坛子里舀出半罐辣白菜,装进玻璃瓶。
“这个给你带回去。”她递给钱婶,“天冷,吃点辣的开胃,也有维生素,读书有力气。”
钱婶接过瓶子,笑了:“你总想着别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李秀芬也笑。
钱婶走后,她坐在小凳上,翻开那本书。第一页写着“物理基础篇”,字迹工整,页边有铅笔写的批注。
她一页页翻过去,手指划过纸面。
窗外,钱家儿子坐在桌前,正低头写笔记。台灯亮着,但他没有熬夜,姿势端正,时不时抬头看墙上挂的钟。
李秀芬合上书,放在灶台边。
锅里的粥开始冒泡,她起身掀开盖子,搅了两下。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快有力。
钱家儿子背着书包跑进来,脸上带着笑:“秀芬婶!我今天背完一整章政治,只用了四十分钟!”
李秀芬舀起一勺粥,米粒稠密,热气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