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潜的体验,和任何一种物理世界的移动都不同。
没有风的阻力,没有重力的拉扯。陆寻的意识像一滴墨,滴入了名为“迷境”的深海。他被无形的水流裹挟着,穿过由破碎情感凝结成的珊瑚礁,躲避着由巨大悲伤汇成的、无声咆哮的暗流。
叶晚为他编写的反追踪协议像一件隐形衣,将他自身的情感波动和意识特征模拟成一块毫不起眼的数据碎石,随着洪流浮沉。这让他得以像个真正的幽灵,旁观这座光怪陆离的疯人院。
“赫卡忒”给出的坐标,像一颗鬼火,在视野的尽头明灭。
当陆寻的意识漂流到那片区域时,周遭的环境骤然一变。
之前那些宏伟、扭曲、充满象征意味的情绪建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混乱、更加拥挤、也更加……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嘈杂。
无数半透明的人形意识体在这里汇集、穿梭、交易。低频的嗡鸣声在这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化作了类似菜市场般的喧嚣。各种数据“气味”混杂在一起,甜腻的、酸腐的、辛辣的,形成一股让人意识眩晕的浊流。
这里就是“遗忘集市”。
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数据招牌闪烁着失真的霓虹,上面用一种古老的、早已被淘汰的字体写着:“贩卖快乐,收购爱情,定制人生,总有一款适合您。”
陆寻看到一个摊位前,一个身形佝偻的意识体正在向来往的“行人”兜售着什么。他的叫卖声直接在数据层面响起:“新鲜出炉的‘一夜暴富’体验包!百分百真实反馈,带你体验从街边乞丐到亿万富翁的全过程!主打一个情绪价值拉满!”
一个形态暗淡的意识体飘了过去,似乎达成了某种交易。他只是停顿了片刻,身体就像被注入了高光,瞬间变得明亮而饱满,脸上浮现出极度狂喜的“表情”。但这光芒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就迅速黯淡下去,甚至比之前更加灰败。他像一具被抽干了的空壳,摇摇晃晃地飘向了集市的阴影处。
“多巴胺快餐,劲儿大,上头快,戒断反应也快。”陆寻在心里吐槽,感觉自己像个误入魔幻大片片场的路人甲。
他的“视线”转向另一个角落。那里没有喧闹的叫卖,只有一个用黑色数据流围起来的、类似私人包厢的摊位。招牌很文艺,叫“初恋回响”。
一个近乎透明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女性意识体,正颤抖着,将一团散发着樱花瓣和青草香气的、粉红色的记忆光球,从自己的“胸口”剥离出来。每剥离一分,她的形态就变得更稀薄一分。
那光球里,是一个少年在黄昏的单车后座上,笨拙地回过头,递给女孩一支棒棒糖的画面。青涩,笨拙,却美好得让人心悸。
一个形态凝实、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意识体,用两根数据触手夹起那团记忆光球,像品尝一口上好的红酒般,将其缓缓吸收。他的形态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数据层面发出了一声满足的、类似于饱嗝的信号。
然后,他看都没看那个已经稀薄到快要消失的女性意识体一眼,转身离去。
陆寻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在这里,最珍贵的感情,成了一种可以被随意买卖、品尝、然后丢弃的奢侈品。
更让他大开眼界的,是一个公然挂着“完美不在场证明”招牌的店铺。一个油滑得像抹了油的数据构象体,正唾沫横飞地向一位客户推销。
“老板,您看这款‘极地冰川科考七日游’记忆包,绝对精品!全程雪盲,伴有轻度高原反应,保证您的大脑在这七天里,除了白色和寒冷,什么都记不住。别说干掉商业对手了,您就是把整个城市炸了,都没人会怀疑您!”
“好家伙,这业务都卷到赛博地府了。”陆寻感觉自己的三观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他在这片光怪陆离的集市里穿行,感觉自己像个没穿衣服的异类。无数道看不见的视线,像探针一样从四面八方刺来,扫描着他,评估着他。
这些视线里带着贪婪、好奇、以及一种……饥饿感。
在这个由虚假记忆构筑的世界里,他这个带着真实肉体烙印的、外来的意识体,就像一块掉进鲨鱼群里的新鲜血肉,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巨大的信息流和情绪污染,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脑海深处,那个属于“基石”的冰冷逻辑再次蠢蠢欲动,试图用“清除冗余数据”的指令来接管他混乱的感官。
“滚。”
陆寻在意识层面,对自己发出了最简洁的指令。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点上。
那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深夜,安全屋里,叶晚递给他一杯滚烫的咖啡,自己则抱着终端,眉头紧锁地分析着案情。她什么也没说,但他能感觉到,那份沉默背后,有着无需言说的信赖。
那个瞬间,很平淡,没有任何戏剧性。
但那是他的。
是独属于“陆寻”这个人的,真实的、带着温度的记忆。
这股真实的温度,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那些虚假的、被贩卖的情绪洪流隔绝开来。
他稳住了心神。
他不是来这里猎奇的游客,也不是来消费的顾客。
他是一个窃贼,来这里,是想把自己被偷走的过去,亲手偷回来。
穿过喧嚣混乱的集市,那颗闪烁的鬼火坐标,指引着他来到了一片相对僻静的区域。这里的建筑不再密集,而是变得稀疏而古怪。
最终,坐标停在了广场的中央。
那里,没有店铺,没有摊位,只有一棵树。
一棵巨大到不合常理的、仿佛连接着这个世界穹顶的……枯树。
它的树皮是灰白色的,上面布满了仿佛电路板纹路一样的奇异裂痕。它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没有一片叶子,只是在枝杈的末端,悬挂着无数个拳头大小的、不断闪烁着雪花噪点的灰色光球。
每一个光球,都像一段被彻底抹除了内容的、死去的记忆。
这里安静得可怕,连那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声都消失了。
陆寻站在枯树下,抬头仰望着这片由死亡记忆构成的“树冠”,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寂静,将他彻底包裹。
他知道,他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