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地切过鼎盛商贸五十八层的玻璃幕墙，在走廊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吴梦琪背着帆布包从电梯间出来，包带在肩膀上勒出的红痕还没消退，那是一上午在磁器口石板路上暴走留下的印记。帆布包侧面沾着几点暗褐色的污渍，是陈叔麻花摊的芝麻香油蹭上的，混着她衬衫领口渗出的汗味，在冷气充足的走廊里洇出一股奇怪的气味 —— 既有写字楼的香水味，又带着市井街巷的烟火气。
她攥着帆布包的带子往工位走，包里的笔记本硌着腰侧，边角因为反复翻看已经卷成了波浪形。本子里夹着的餐巾纸流程图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张老板火锅店里的牛油香气仿佛还锁在纸纤维里，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隐约飘出一丝麻辣味。路过茶水间时，里面传来的哄笑声像针尖似的扎过来，让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茶水间的门虚掩着，磨砂玻璃上印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吴梦琪本想直接走过去，手腕却被帆布包的金属搭扣硌了一下，疼得她低头调整包带。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男声穿透门缝，像石子砸进平静的水面：“某些人放着正经客户不接，天天跑老街跟老头老太太聊天，捡芝麻还当宝贝呢！”
是李伟的声音。吴梦琪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帆布包的带子，把布料攥出几道褶皱。她认得这个声音 —— 入职第一天，就是这声音带着 “老员工” 的优越感，给她指了条 “捷径”，结果让她栽了第一个跟头。
“可不是嘛，” 另一个女声接了话，是张莉，语气里的假笑都快溢出来了，“王经理分配的快消品渠道多好啊，稳定又体面，非要跑去钻那些犄角旮旯。你说磁器口的麻花能卖出几个钱？还不够油钱呢。”
“油钱？我看是脑子进水了！” 李伟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伴随着茶杯碰撞的脆响，“上周我去磁器口送货，亲眼看见她蹲在酸辣粉摊前记笔记，跟个讨饭的似的。周婶给她递了碗粉，她吃得那叫一个香，不知道的还以为公司欠她饭钱呢！”
哄笑声更响了，还有人吹了声口哨。吴梦琪站在门外，后背的汗瞬间凉透了，顺着脊椎往下滑，在衬衫上洇出蜿蜒的痕迹。她想起上周四中午，周婶硬是塞给她的那碗酸辣粉，红油里飘着金黄的豌豆，周婶说：“妹儿你跑了一上午，垫垫肚子。” 她确实吃得很香，不是因为饿，是因为那碗粉里有市井的暖意，比办公室里冷冰冰的外卖热乎多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上的污渍，芝麻香油的痕迹已经干透，摸起来有点发硬。这包里装着她三天来的心血：63 家老字号的痛点清单、陈婆婆凉糕摊的外卖设置截图、张老板火锅店的冷链需求表，还有那张画在餐巾纸上的共享物流流程图。这些东西在李伟眼里是 “芝麻”，可在她心里，每一页都沉甸甸的，比部门里那些冷冰冰的业绩报表实在多了。
“你们说她是不是傻？” 一个年轻同事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刚入职的巴结，“放着李伟哥和莉姐带她，非要自己瞎闯。王经理都说了，陈总那单是她运气好，真以为自己是销售天才了？”
“天才？我看是蠢才！” 李伟嗤笑一声，听动静像是靠在了茶水间的台面上，“月底就要交老字号业务的可行性报告了，我倒要看看她拿什么交。到时候交不出来，王经理收拾她，有她哭的时候！”
“哭？我看她现在就快哭了吧？” 张莉的声音带着恶意的揣测，“上次王经理批她方案，她不就躲在楼梯间偷偷抹眼泪吗？城里姑娘就是娇气，吃不得一点苦。”
吴梦琪的喉咙突然发紧，像是被火锅的红油呛住了。她确实在楼梯间掉过眼泪，但不是因为王经理的批评，是因为周婶的酸辣粉真空包装又漏了油，游客给了差评，周婶红着眼圈说 “是不是我太老了，跟不上趟了”。那眼泪里藏着的不是委屈，是心疼这些守着老手艺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想推开茶水间的门进去，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帆布包里的笔记本硌得腰侧生疼，像是在提醒她：没必要跟他们吵。她想起李姐上次偷偷塞给她的纸条：“办公室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干好自己的事最要紧。”
就在这时，茶水间的门突然被拉开了一条缝，李伟的半张脸探了出来，嘴角还挂着嘲讽的笑。他的目光和吴梦琪撞了个正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里的嘲讽更浓了，故意提高了音量：“哟，说曹操曹操到啊！这不是我们跑遍老街的‘大忙人’吗？怎么样，今天又跟哪个老头老太太聊出大生意了？”
茶水间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像探照灯似的打在吴梦琪身上。她看见张莉靠在咖啡机旁，手里端着咖啡杯，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几个年轻同事挤在门口，眼神里有好奇，有鄙夷，还有等着看戏的兴奋。
吴梦琪挺直脊背，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向饮水机。她的帆布包在身侧轻轻晃动，里面的笔记本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覆盖住茶水间门口那片晦暗的角落。
“怎么不说话？” 李伟跟了出来，双手叉在腰上，故意挡在她面前，“是不是被我说中了？跑了三天连个像样的订单都没有，月底的报告准备交白卷啊？” 他身上的古龙水味混着烟味扑面而来，和吴梦琪身上的花椒香形成鲜明的对比，像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
吴梦琪绕过他走到饮水机前，拿起一个一次性纸杯接水。冰凉的水流冲击着杯底，发出哗哗的声响，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些。杯壁很快凝起一层水珠，她用指尖轻轻一碰，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像极了磁器口清晨的露水。
今早五点她就到了磁器口，那时的石板路还浸在雾气里，陈叔的麻花摊刚支起蒸笼，白汽裹着芝麻香在巷子里弥漫。她蹲在摊位前帮陈叔清点快递单，露水打湿了她的帆布鞋，脚趾冻得发麻，可看着陈叔在晨光里揉面的背影，听着他说 “妹儿你这办法真管用，昨天线上单多了两成”，心里是暖烘烘的。
那些真实的笑脸，那些实实在在的改变，比办公室里的冷嘲热讽真切多了。李伟他们只看到她蹲在路边记笔记，却没看到陈婆婆学会设置外卖后激动得发抖的手；只知道嘲笑她追 “芝麻”，却不懂那些老手艺里藏着的重庆味道，是多少订单都换不来的宝藏。
“怎么，被我说哑了？” 李伟见她不吭声，笑得更得意了，“我跟你说，吴梦琪，销售不是过家家，不是陪老头老太太聊天就能出业绩的。你要是实在不行，就跟王经理认个错，求求我，说不定我还能分你两个小客户……”
“不必了。” 吴梦琪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韧劲，像重庆山路里常见的黄葛树，看着柔弱，根却扎得很深。她端着接满水的纸杯转过身，杯壁的水珠顺着手指往下滴，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水痕。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李伟，扫过茶水间门口探头探脑的同事，最后落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上。窗外是重庆的 cbd，玻璃幕墙林立，车水马龙，可在那些高楼的缝隙里，她仿佛能看到磁器口的青石板路，看到山城步道的老茶馆，看到那些在晨光里升腾的炊烟。
“你觉得我在捡芝麻，没关系。” 吴梦琪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但这些芝麻里，藏着你看不到的东西。”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杯壁，“月底的报告我会按时交，至于业绩 —— 时间会证明一切。”
李伟被她平静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找到合适的词。他身后的张莉眼神闪了闪，轻轻拉了拉李伟的胳膊，示意他别再说了。几个年轻同事也讪讪地缩回了脑袋，茶水间门口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吴梦琪没再看他们，端着水杯径直往自己的工位走。帆布包在身侧轻轻晃动，里面的笔记本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心里很踏实。走廊里的冷气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花椒香，突然觉得这味道比任何香水都好闻 —— 这是她跑过的路，是她用心做过的事，是她不向嘲讽低头的底气。
路过李伟身边时，她听到他低声骂了句 “装什么装”，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气急败坏。吴梦琪没有回头，只是把水杯握得更紧了些。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让她想起磁器口清晨的露水，在青石板上闪着微光，看似柔弱，却能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
那些嘲笑又算得了什么呢？就像清晨的雾气，太阳一出来就散了。可她在老街找到的那些痛点，那些老手艺的光芒，会像磁器口的麻花香一样，越熬越浓，越飘越远。
回到工位，吴梦琪把水杯放在桌角，杯壁的水珠还在往下滴。她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拿出那本卷了角的笔记本，指尖拂过 “蒙尘的金子计划” 几个字。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纸页上，把她写的 “数字化断层”“共享冷链”“场景化包装” 这些词照得清清楚楚。
桌角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前台打来的，说有个姓陈的婆婆送来了东西。吴梦琪心里一动，快步走到前台，看见陈婆婆正背着竹篓站在大厅里，竹篓里装着盖着纱布的凉糕。
“陈婆婆，您怎么来了？” 吴梦琪又惊又喜。
“听茶馆李大爷说你被同事欺负了？” 陈婆婆放下竹篓，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桶，“我给你带了井水镇的凉糕，吃了凉快，别跟那些不懂事的计较。” 她的银镯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手里的保温桶还带着井水的凉意。
吴梦琪接过保温桶，指尖触到桶壁的冰凉，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她看着陈婆婆布满皱纹却带着关切的脸，再想起茶水间那些嘲讽的嘴脸，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 办公室里的人穿着光鲜，心却冷得像冰；老街的人满脸风霜，却藏着最暖的善意。
“谢谢您，婆婆。” 吴梦琪吸了吸鼻子，把保温桶抱在怀里，“他们不懂，没关系，我懂您的凉糕有多好吃就行。”
陈婆婆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对喽，懂的人自然懂。快回去上班吧，凉糕要趁凉吃。”
回到工位，吴梦琪打开保温桶，井水镇过的凉糕冒着丝丝凉气，上面撒着一层薄薄的红糖粉。她舀起一勺放进嘴里，糯米的软糯混着红糖的香甜在舌尖化开，带着股清冽的井水味，瞬间驱散了心里的烦躁。
茶水间的方向传来李伟和张莉的低语声，隐约能听到 “老不死的”“多管闲事” 之类的字眼。吴梦琪充耳不闻，只是拿出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在上面写下：“今日计划：1. 整理 63 家老字号痛点数据；2. 联系重庆物流协会咨询冷链资源；3. 设计‘山城老味道’包装初稿。”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是在给那些冷嘲热讽伴奏。吴梦琪一边吃着凉糕，一边认真地写着，阳光落在她的笔记本上，落在她沾着芝麻香油的帆布包上，落在她平静却坚定的侧脸上。
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李伟和张莉的刁难不会停止，办公室的风言风语还会继续。但她不怕，就像重庆人爱吃的火锅，越辣越有滋味；就像那些在风雨里坚守的老字号，越难越显韧劲。
保温桶里的凉糕渐渐吃完了，嘴里还留着井水的清甜味。吴梦琪放下勺子，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开始查重庆物流协会的联系方式。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亮得像磁器口清晨的露水，像老街店铺里暖黄的灯光，像她心里那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茶水间的门开了又关，同事们的脚步声来了又去，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偶尔扫过她的工位。吴梦琪始终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手指飞快地记录着信息。
她知道，最好的反击不是争吵，是把那些 “芝麻” 种成参天大树；最好的证明不是辩解，是让那些蒙尘的金子，在她的手里重新发光。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把她的影子投在笔记本上，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鸟，正要飞向那些藏着老味道的街巷，飞向那些充满希望的明天。而茶水间里的冷嘲热讽，早已像雾气般消散在阳光里，轻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