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是后半夜来的。先是檐角传来零星的滴答声,像是谁在轻轻叩门,渐渐就连成一片沙沙的响,把整个梅岭都裹进了湿润的梦里。苏晚是被窗纸上传来的竹影晃动声弄醒的,睁眼时,陆时衍正坐在床沿,借着窗缝漏进的微光,翻看那本记满酿酒方子的账册。
“醒了?”他转过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了雨雾,“听这雨声,明天山里该出笋了。”
苏晚撑起身子,果然闻到一股清冽的土腥气从窗缝钻进来,混着院里海棠花苞的淡香。她想起守义公账册里写的“三月雨,笋尖出,宜采新,腌成脯”,便笑着说:“那可得早起,不然要被山鼠捷足先登了。”
陆时衍把账册放到床头,伸手替她拢了拢被角:“不急,三叔公说过,雨后的笋要等太阳露个头再挖,那样才脆嫩。我们先看看玉秀婆的腌菜方子。”
说着,他从樟木箱里翻出一方蓝布包,里面是几本线装的旧册子,纸页泛黄发脆,封面上用蝇头小楷写着“梅岭食谱”。这是昨日整理宝箱时发现的,里面记着玉秀婆做腌菜、酱肉、果脯的法子,字迹娟秀,页边还画着小小的食材图样,有胖乎乎的冬笋、红通通的辣椒、圆滚滚的梅子。
“你看这个,”陆时衍翻开其中一页,“腌笋要先用淘米水浸泡一日,去涩味,再用盐搓揉,一层笋一层花椒,最后用青石压住。”他指着页边的小画,“玉秀婆还画了压笋的石头,说是要选溪里的鹅卵石,晒过三伏天的才好。”
苏晚凑过去看,那石头画得憨态可掬,旁边还歪歪扭扭写着“守义捡”三个字,想来是守义公替她寻来的石头。她指尖抚过那三个字,忽然想起宝箱里那对粗陶碗,碗底分别刻着“守”和“秀”,边缘都有些磕碰,想必是常年使用的缘故。
“张婶说厨房还有些去年的粗盐,”苏晚合上食谱,“明日挖了笋,正好试试这方子。”
雨声渐密,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倒像是在给他们的话伴奏。陆时衍吹熄了床头的油灯,屋里顿时只剩下窗外的微光和两人的呼吸声。苏晚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心里像被雨水浸过的泥土,软乎乎的。
天刚蒙蒙亮,院外就传来了三叔公的咳嗽声。陆时衍披衣起身,推开门看见老人披着蓑衣站在雨里,手里拎着个竹编的笋篮。
“这雨怕是下不长,”三叔公指着东边的天空,那里已透出些微亮,“我估摸着辰时就停,正好去挖笋。”
苏晚也跟着起来,帮着张婶烧火做饭。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张婶的脸红红的。她一边搅着锅里的粥,一边说:“玉秀婆最会腌笋,当年我嫁过来时,她教我的第一样手艺就是这个。她说腌菜和过日子一样,得有耐心,急不得。”
说话间,雨果然小了,淅淅沥沥的,像丝线似的挂在檐下。陆时衍和三叔公披上蓑衣,拎着笋篮和小锄头往后山去。苏晚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看他们踩着青石板路往竹林走,鞋跟敲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去把晒谷场的竹匾翻出来,”张婶擦了擦手,“等会儿笋挖回来,好摊开晾着。”
苏晚应着,转身回屋整理昨日找出的旧物。樟木箱里放着守义公的几件旧衣裳,棉布的,洗得发白,袖口处打着整齐的补丁。她想起账册里的记载,民国三十三年闹饥荒,守义公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孩子们,自己穿着带补丁的衣裳,却总说“补丁多了才暖和”。
箱底还有个布偶,是用各色碎布拼的小兔子,耳朵都有些磨破了。三叔公说这是玉秀婆给逃难的孩子做的,当年梅岭学堂里的孩子,人手一个。苏晚捏着兔子软软的耳朵,仿佛能看到一群孩子抱着布偶,围在玉秀婆身边听她讲故事的模样。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海棠叶上,亮得晃眼。苏晚听见院外传来孩子们的欢叫,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虎头小子带着几个孩子,踩着水洼往后山跑,手里还举着竹篮,说是要帮着捡笋。
没过多久,陆时衍他们就回来了。竹篮里装满了胖乎乎的冬笋,沾着湿润的泥土,透着新鲜的嫩黄。孩子们跟在后面,小篮子里也装着几支小笋,一个个裤脚都湿了,却笑得满脸灿烂。
“这笋好得很,”陆时衍放下篮子,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根上还带着竹鞭,明年能发新竹。”
三叔公坐在石凳上,捋着胡须笑:“守义公当年挖笋,总说要留三分,不能赶尽杀绝,这样来年才有得吃。这道理啊,和做人一样。”
张婶端来清水,孩子们围着笋篮蹲成一圈,七手八脚地帮忙剥笋壳。笋壳剥开的声音沙沙响,露出里面白嫩的笋肉,带着清冽的香气。苏晚按照食谱上的法子,把笋切成薄片,放进淘米水里浸泡。
“玉秀婆说,淘米水要头道的,”张婶在一旁指点,“淀粉多,能去笋的涩味。泡的时候要盖块木板,不让笋片漂起来。”
陆时衍找来一块平整的杉木板,轻轻压在笋片上。阳光透过海棠树的枝叶落在陶盆里,水面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画先生背着画板又来了。他今日没带颜料,只拿了支炭笔,说是要画雨后的梅岭。苏晚和陆时衍陪着他往守义亭走,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路边的野草冒出新绿,沾着水珠,看着格外精神。
“昨日画学堂,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画先生边走边说,“今日想来补些细节,比如墙角的青苔,窗台上的瓦罐,还有孩子们踩在地上的脚印。”
守义亭里还很潮湿,石桌上凝着一层水汽。画先生掏出炭笔,在纸上轻轻勾勒着亭柱的轮廓。苏晚忽然发现亭柱上刻着些模糊的字迹,凑近了看,原来是“民国三十一年,学生李狗蛋到此一游”,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小脚印。
“这是当年学堂的孩子刻的,”三叔公不知何时也来了,拄着拐杖站在亭外,“守义公看见非但没骂,还说等他们长大了,回来看看自己当年的样子。”
画先生闻言,在画里添了个踮着脚往柱上刻字的小孩,旁边站着个背着手笑的老人。炭笔在纸上滑动,沙沙的声响像是时光在倒流,把那些藏在青苔里的往事,一点点勾勒出来。
陆时衍坐在石凳上,看着远处的竹林。雨后的竹林绿得发亮,风一吹,竹叶上的水珠簌簌落下,像是谁在轻轻哭泣。他忽然想起宝箱里那封没写完的信,守义公写给玉秀婆的,只写了一半,墨迹就晕开了,想来是当年写着写着,眼泪滴在了纸上。
“守义公是不是很爱哭?”苏晚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陆时衍摇摇头:“三叔公说他一辈子没掉过几次泪,除了玉秀婆走的那天,还有就是看到逃难的孩子饿肚子的时候。”他望向画先生笔下的亭台,“但我总觉得,他心里的泪,都流进了这些日子里,流进了账册里,流进了这梅岭的一草一木里。”
画先生停下笔,望着远处的炊烟:“我要把这炊烟画进去,守义公和玉秀婆当年,一定也是这样看着炊烟,等孩子们放学回家。”
夕阳西下时,他们才往回走。画先生的画已经完成了大半,亭子里的石桌、墙角的青苔、远处的竹林、天边的炊烟,都栩栩如生。苏晚看着画里那个站在亭外的老人背影,忽然觉得很像三叔公,又很像守义公。
回到茅屋,张婶已经把泡好的笋片捞出来,正用盐细细搓揉。孩子们围在旁边,伸手想尝尝,被张婶笑着拍开:“现在是涩的,等腌好了才好吃。”
陆时衍找出那两块晒过三伏天的鹅卵石,洗干净了压在笋坛上。苏晚在坛口盖上棉布,系紧麻绳,和那两只海棠酒瓮并排放在屋檐下。暮色中,陶瓮和坛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晚饭时,张婶做了野菜团子和笋干炖肉。肉香混着笋香飘满了小院,孩子们捧着碗吃得津津有味。三叔公喝了两盅自酿的米酒,脸颊红红的,说起了守义公和玉秀婆的往事。
“那年冬天特别冷,”老人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学堂的窗户纸破了,玉秀婆就把自己的棉袄拆了,用棉花补窗户。守义公则带着孩子们去山里砍柴,烧了一大盆火,让孩子们围着取暖念书。”他夹起一块笋干,“就像这笋,看着普通,经了腌、晒、炖,才有了滋味。”
苏晚听着,忽然觉得嘴里的笋干格外香。她想起那些旧账册、旧书信、旧布偶,想起守义亭柱上的刻字,想起玉秀婆食谱里的批注,这些琐碎的旧物,就像这笋干一样,经过岁月的腌制、时光的晾晒,酿成了最醇厚的味道。
夜色渐深,孩子们都回去了。陆时衍和苏晚坐在院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颗亮起来。檐下的陶瓮和笋坛静悄悄的,像是在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绽放的时刻。
“你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守义公和玉秀婆能看到吗?”苏晚轻声问。
陆时衍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手上的薄茧——那是这些日子做家务、整理旧物磨出来的。他笑着说:“你看这院里的海棠,年年开花,不就是在看着我们吗?还有这溪水,这竹林,这梅岭的每一寸土地,都记着我们的日子呢。”
远处的山上传来夜鸟的啼叫,清越悠长。苏晚靠在陆时衍肩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心里觉得无比安宁。她知道,那些藏在旧物里的往事,那些沉淀在岁月里的温情,并没有真正离开。它们就像这雨后的梅岭,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清冽的香气,在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里,静静回甘。
檐角的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像是谁在低声哼唱着古老的歌谣。苏晚闭上眼睛,仿佛看到守义公和玉秀婆坐在石凳上,看着院里的海棠,看着屋檐下的陶瓮和笋坛,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而她和陆时衍,就坐在他们身边,听着雨声,聊着家常,把这梅岭的日子,一天天,酿成最醇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