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刚把嫁衣叠进樟木箱,就听见三叔公在院里喊:“辰时三刻到了,该启坛了。”
她掀起箱盖回头时,正看见陆时衍扛着把铜锄从雾里走来,锄刃上沾着新鲜的泥,在晨光里泛着潮润的光。“后山老梅树下挖着的,”他把锄柄往墙根一靠,掌心托着块青石板,上面刻的海棠花被岁月磨得发亮,“石板缝里塞着这个。”是张泛黄的纸条,墨迹被潮气浸得发蓝,却依稀能看清“秀亲启”三个字,笔锋里藏着股憨直的认真,是守义公的笔迹。
三叔公已经把灶膛的火捅得旺了,蒸笼里的喜糕冒着白汽,甜香混着松柴的烟漫了满院。“当年守义公埋这坛酒时,”他用烟杆敲了敲灶台,火星子溅在青砖上,“玉秀婆正怀着身孕,说等孩子落地就开坛,结果……”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纹,像藏着半世纪的潮。
画先生背着画板进来时,裤脚沾了些带露的苍耳,他刚把画具摆开,就被槐槐拽着往酒坛跑。小姑娘怀里的布偶不知何时换了身新衣裳,红绸裙上绣着极小的海棠,是苏晚昨夜就着月光绣的。“画先生快看!”布偶的银镯撞在坛身,发出“叮”的轻响,“这坛子会喘气呢!”
果然,坛口的泥封上有个极小的孔,正往外渗着淡红色的酒液,顺着坛身的刻字往下淌,在“庚子年冬”四个字上积成小小的洼。陆时衍用铜锄轻轻敲掉泥封,一股醇厚的梅香突然涌出来,像被关了半世纪的春,争先恐后地往人鼻尖钻。“里头还裹着东西。”他伸手从坛口摸出个油布包,解开时滚出枚银簪,簪头的海棠花缺了半瓣,却和苏晚腕上银镯的纹路严丝合缝。
“是玉秀婆的陪嫁。”三叔公接过银簪,指腹摩挲着断口处的毛刺,“当年她难产去了,守义公抱着刚断气的孩子,把这簪子扔进酒坛,说‘让梅酒养着,等哪天有新人来,替我们看看好日子’。”
苏晚忽然想起樟木箱底层的旧账册,某页边角画着支缺瓣的银簪,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补”字。她转身往屋里跑,指尖刚触到账册,就听见箱底传来“咔啦”响——是那枚铜锁从旧嫁衣里滚出来,锁孔里缠着的红绸不知何时散开了,露出里面裹着的半片海棠花瓣,干得像片枯叶,却还带着淡淡的香。
画先生赶紧把这枚银簪描进画里,笔尖刚落在海棠架的根须处,就见货郎挑着担子撞进雾里。“可算赶上了!”他把个木盒往石桌上一放,里面是副新打的银镯,镯身刻着并蒂莲,“老银匠说,得让新镯子挨着旧簪子放半炷香,才算‘承了老根’。”
陆时衍把新银镯摆在坛边,阳光突然穿过雾,正好落在新旧两件银器上,折射出的光在酒液里晃,像碎金在流。“守义公当年打的银镯,”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该是想等孩子长大,给她当嫁妆的吧?”
三叔公往三个粗瓷碗里倒酒,酒液红得像梅岭的晚霞,碗沿立刻凝起层细密的珠。“先敬天地,”他端起碗往院心洒了半盏,酒液落地时,正好渗进海棠苗的根须处,“再敬守义公和玉秀婆。”第二碗酒洒在老梅树下,惊起只藏在草里的斑鸠,扑棱棱飞进竹架,撞得红绸簌簌落珠。
槐槐举着自己的小碗,往布偶嘴边凑了凑,奶声奶气地说:“敬爹娘,敬小芽芽。”她刚把剩下的酒洒在石板上,就见那片干花瓣突然在酒液里舒展开,露出里面裹着的根细红丝,像条极小的虫,正往新苗的方向爬。
画先生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动着,把这奇景描进画里的海棠根下。“这叫‘旧痕生新’,”他蘸了点酒液往纸上抹,淡红的晕染开来,像给整幅画镶了道边,“就像守义公的念想,借着这坛酒,融进你们的日子里了。”
苏晚突然发现,樟木箱的锁扣上多了道浅痕,和银簪的断口形状一样。她把断簪往锁扣上一合,竟严丝合缝。这时三叔公才说:“当年玉秀婆的嫁妆匣,就是用这锁扣着的。守义公寻了半辈子能配上的钥匙,没想到……”他看着苏晚腕上的银镯,忽然笑了,“原来钥匙早顺着年月,长成新人的模样了。”
日头爬到竹架顶时,货郎的摊子前围了群山民。张婶捧着块绣了半朵的海棠帕子来请教,线脚歪歪扭扭,倒和玉秀婆红绸上的针脚很像。“我家那口子说,”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得绣够七七四十九针,才能让新盖的瓦房不漏雨。”
陆时衍正帮着货郎摆红绸,听见这话便接过帕子:“守义公劈柴时总说,斧头要顺着木纹走,”他用指尖比着帕子上的纹路,“绣线也得跟着花脉走,才扎实。”苏晚凑过去帮忙穿线,金线穿过布面时,正好和张婶的线头缠成个结,像两朵花在帕子上并了蒂。
画先生忽然对着竹架发怔,原来阳光穿过红绸的纹路,在地上投下的光斑里,藏着些极小的字,是“守”“秀”“衍”“晚”,像谁用金粉写的符。他赶紧把这光影描进画里的天空处,笔尖划过纸面时,惊飞了停在架上的麻雀,落下根带泥的羽毛,正好粘在“晚”字的最后一笔上。
三叔公在灶房蒸新的喜糕,这次往面里掺了些酒坛底的梅泥。“守义公当年说,”他用竹片往糕上压花模,“梅泥得留着,等新苗结果时,混着新梅再酿一坛,才算‘代代相传’。”苏晚往糕上撒芝麻,忽然发现芝麻粒儿在热气里聚成个小圈,像银镯的影子,罩着花心的蜜枣。
午后雾散时,山神庙的老道长拄着拐杖来了。他带来个藤编的筐,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艾草,叶尖都缠着红绸,和少年送来的新艾草放在一起,旧红与新红交叠,像两串糖葫芦。“守义公当年在庙里求的签,”道长从袖里摸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株断枝的梅,却在根处冒出新芽,“说‘梅断枝不枯,缘尽情不绝’。”
陆时衍把艾草捆在竹架上,忽然发现旧艾草里裹着个小布包,打开是半块啃过的麦芽糖,糖渣里嵌着颗乳牙,牙根处还缠着红丝。“是守义公那个没留住的孩子的,”三叔公叹了口气,“玉秀婆临终前,把孩子的牙收在糖里,说‘甜着走,才不苦’。”
槐槐把麦芽糖渣埋进新苗边的土里,布偶的红绸鞋在地上踩出个小坑。“这样小芽芽就不饿了,”她拍着手上的土,银镯在阳光下晃,“等它长大结果,就把糖还给孩子。”
画先生的画终于近了尾声。他在海棠架下添了串风铃,铃舌用的是酒坛上的铜环,又在铃绳上缠了段红绸,正是守义公纸条上的那截。“风一吹,”他指着画里的铃,“就像守义公在说话,玉秀婆在应。”
暮色漫进院子时,苏晚把银簪放进樟木箱,和铜锁、旧嫁衣摆在一起。刚合上箱盖,就听见里面传来“叮”的轻响,像银簪在和铜锁打招呼。陆时衍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火光映着两人交叠在石板上的影子,像幅浸在梅香里的画。
“明儿移苗礼,”他忽然开口,指尖划过苏晚腕上的红绸,“我想把这坛酒的酒糟埋在根下。”苏晚往窗外看,竹架上的红绸正缠着新艾草晃,旧银簪的断口在月光里泛着光,像在点头应许。
货郎收拾摊子要走时,往苏晚手里塞了个纸包。是些碎玉碴,拼起来正好是半朵海棠,和画先生画里的那朵一模一样。“老玉匠说,”他压低声音,“这是前朝海棠砚的碎块,埋在根下,能让新苗的花,开得像砚台里磨出的墨,又黑又亮,经得起岁月。”
夜深时,槐槐早已睡熟,布偶的银镯还在月光里泛着光。苏晚忽然听见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有人在踩着青石板上的酒痕走。她推窗一看,只见竹架下的新苗旁,不知何时多了圈浅浅的脚印,正围着苗根绕了三圈,像谁在学着她浇淘米水的样子。
陆时衍握着铜锄站在院里,锄刃上沾着的泥,和后山老梅树下的土一个颜色。他往脚印里撒了把梅泥,轻声说:“守义公,我们会把日子过好的。”话音刚落,竹架上的红绸突然无风自动,缠成个同心结,把月光筛成金粉,落在新苗的芽尖上,像谁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这带着旧痕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