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蝉鸣第一声响起时,苏晚正在晒谷场翻晒梅干。竹匾里的梅子肉缩成了深紫色,裹着层白霜,像撒了把碎糖。陆时衍扛着新做的竹梯从后山回来,梯身上缠着红绸,是从樟木箱里找的旧料,风一吹,绸子扫过他的肩头,像只怯生生的蝶。
“老梅树的枝桠该修了。”他把竹梯靠在树干上,梯脚陷进松软的土里,带出几星湿泥。“阿公说过密的枝要疏,才能让太阳照进树心,结的梅子才够甜。”他往上爬时,藏青褂子的下摆扫过枝头的新叶,惊得叶间的蝉扑棱棱飞起来,鸣声戛然而止,倒像被风掐断了线。
苏晚往竹匾里撒了把细盐,梅干吸了盐粒,表面泛起水光,像落了层细汗。槐槐抱着布偶蹲在旁边,用树枝拨弄梅干,布偶胸前的铜纽扣沾了盐粒,在日头下闪,像颗被腌透的梅子。“太外公爱吃甜梅,阿姐多放些糖。”小姑娘把布偶往竹匾旁凑,布偶的红绸衣裳蹭过梅干,紫汁染在绸面上,洇出朵小梅花。
祠堂的供桌换了夏布,月白色的细布上,阿婆摆了新摘的莲蓬,碧青的莲子剥出来,嫩得能掐出水。旁边的铜盘里,太外婆的菜谱摊开着,风掀起纸页,停在“梅酱蒸排骨”那页,墨迹旁有个小小的指印,是苏晚昨夜试菜时沾的油,倒像朵晕开的墨梅。
“守义公当年最爱在梅树下吃莲蓬。”三叔公摇着蒲扇进来,扇面上画着老梅树,是他年轻时画的,颜料褪得发淡,倒比新画的更有滋味。“玉秀婆总说,莲子心虽苦,嚼到最后有回甘,像他们刚认识那阵,吵吵闹闹的,倒吵出了牵挂。”他往香炉里插了支新采的艾草,香气混着梅干的甜,漫过整个祠堂。
陆时衍修完枝桠,从树上摘下颗青梅,往苏晚手里塞。梅子的酸气直冲鼻尖,她咬了口,酸得眯起眼,汁水顺着唇角往下滴,陆时衍伸手替她擦掉,指尖沾着酸液,往自己嘴里舔了舔,笑得眉眼弯成了月牙:“等晒成梅干,就甜了。”
灶房里的铁锅烧得发红,苏晚正按菜谱做梅酱排骨。排骨在油锅里滋滋响,溅起的油星落在围裙上,烫出小小的黄点,像撒了把碎金。陆时衍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像弓弦,忽然说:“太外婆的灶该修了,我找山外的师傅来砌个新的。”苏晚回头时,正撞见他眼里的光,比灶火还亮,“以后你做梅酱,就不用怕烟熏了。”
排骨出锅时,梅香混着肉香漫了满院。槐槐捧着个粗瓷碗跑进来,碗是太外婆当年用的,沿口的豁口被磨得光滑,盛着琥珀色的排骨,梅酱在碗底积成小小的池,像汪化不开的蜜。“给太外公太外婆留几块。”她踮着脚往供桌放,布偶被她挂在供桌旁的铜钩上,红绸衣裳垂下来,扫过莲蓬,带落颗莲子,滚到铜钱串下,绿得发亮。
午后的日头最烈时,陆时衍在老梅树下搭了个凉棚。竹杆搭的架子上,铺着苏晚织的蓝印花布,布面上的梅影被太阳晒得发淡,倒像蒙了层雾。他往棚下摆了张竹桌,桌腿绑着红绸,与竹梯上的是同块料,风吹过,绸子缠在一起,像对交握的手。
苏晚端着梅汤坐在棚下,青瓷碗里浮着片鲜梅,冰粒在汤里叮咚响,像碎了的星子。陆时衍挨着她坐下,玄铁牌在汗湿的褂子下若隐隐现,与她腕上的银镯子相碰,发出轻响,像蝉鸣里的私语。“阿公说,守义公当年总在这树下教玉秀婆认字。”他喝了口梅汤,喉结滚动,“玉秀婆学得慢,守义公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写坏了无数根枝桠,倒让老梅树长得更旺了。”
槐槐抱着布偶在凉棚下打盹,布偶的头歪在她肩上,胸前的铜纽扣被晒得发烫,像颗小小的太阳。苏晚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忽然发现布偶背后的补丁松了线,露出里面的棉絮,是去年的梅蕊做的,干香混着汗味,像段晒透的时光。
傍晚时,山外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来了,担子里的花布在夕阳下闪,像片流动的霞。苏晚挑了块水红色的,上面印着白梅,货郎说这是新出的花样,山外的姑娘都爱穿。“给你做件新旗袍。”陆时衍往她手里塞,“等入秋时穿,配你发间的银簪正好。”苏晚的指尖抚过布面的梅影,忽然想起太外婆的红嫁衣,金线绣的梅在日头下闪,像落了满裙的星。
货郎还带来包新糖,透明的玻璃纸包着,里面的糖块做成了梅花形,黄澄澄的。槐槐抢过糖纸,往布偶胸前贴,玻璃纸在日头下泛着光,倒像给布偶别了朵水晶梅。“太外公要吃糖,甜甜蜜蜜。”她把糖块往供桌的牌位前放,糖纸被风吹得飘起来,落在铜钱串上,绿锈映着糖光,像幅镶了边的画。
夜里的蝉鸣更稠了,像浸了蜜的线,缠得人发困。陆时衍在凉棚下铺了竹席,苏晚躺在他身边,看老梅树的枝桠在月光里勾出疏朗的影,像幅淡墨画。“你听,梅子在长。”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苏晚侧耳听,风穿过枝桠,带着点涩涩的甜,像太外婆熬梅酱时的香,浓得化不开。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对银戒指,戒面錾着缠枝梅,与苏晚发间的银簪花纹相合。“山外的银匠打的,说这叫‘连理梅’。”他往她指间套,银戒贴着皮肤,凉得她缩了缩手,“太外婆的铜戒指磨得看不清花纹了,咱们的得留着,让后人知道,梅岭的日子,一辈辈都是甜的。”
苏晚的指尖抚过戒面的梅,忽然想起樟木箱里的布鞋,鞋头的梅绣在月光下该泛着光吧?太外公太外婆的牌位前,那碗梅酱排骨该凉透了,可香气定还在,像他们没说完的话,漫在梅岭的风里,年复一年,吹给他们听。
蝉鸣渐渐歇了,远处传来田埂上的蛙声,混着晒谷场的谷香,漫过凉棚的布帘。陆时衍往她鬓间插了朵绢做的白梅,是货郎担子上买的,花瓣薄得像蝉翼。“往后的每个夏天,”他的声音裹着夜露的凉,却暖得人发困,“我都陪你晒梅干,修枝桠,在这凉棚下听蝉鸣。”
苏晚往他怀里靠了靠,鼻尖蹭着他褂子上的梅香,像蹭到了整季的甜。她握着那枚银戒,在心里悄悄数着梅瓣:一瓣是太外婆的红嫁衣,二瓣是太外公的旧军装,三瓣是铜钱串的绿锈,四瓣是布偶的新纽扣,五瓣是她和陆时衍交握的手,在梅岭的夏夜里,结出了最圆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