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笋坛的麻绳刚系紧第三日,梅岭的晨雾里便飘起了新的香气。苏晚推开窗时,正看见张婶在灶台前翻烤着什么,竹筛里的笋干泛着油亮的琥珀色,混着炭火的焦香漫过来,勾得人喉头发紧。
“快来尝尝,”张婶用筷子夹起一片,“按玉秀婆的法子,先晒两日,再用炭火烘半宿,嚼着才有劲儿。”
苏晚咬下一口,笋干的脆韧裹着淡淡的盐香,尾调竟还有丝若有若无的甜。她忽然想起那本食谱里夹着的干枯花瓣,原是海棠花,想来是玉秀婆烘笋时特意加的,好让草木气里多些柔婉的香。
陆时衍背着竹篓从外面回来,裤脚沾着露水。“后山的樱桃红透了,”他把竹篓放在石桌上,里面的山樱桃堆得冒了尖,颗颗饱满得像是要淌出汁水,“三叔公说再摘些回来,除了泡酒,还能做酱。”
正说着,虎头带着几个孩子跑进来,小竹篮里也装着些樱桃,只是多半带着青黄,显然是急着摘的。“苏姐姐,我们能学做酱吗?”丫丫仰着小脸,鼻尖还沾着点红汁,像是只偷尝了蜜的小兽。
苏晚刚点头,孩子们就围着竹篓蹲成一圈。陆时衍找来粗瓷盆,倒上樱桃让他们去蒂,自己则在石臼里捣着冰糖。冰糖碎裂的脆响混着孩子们的笑闹声,倒比檐角的铜铃还动听。
张婶在一旁看着,忽然说:“玉秀婆当年做樱桃酱,总让孩子们帮忙洗果子。她说沾了娃子们手气的酱,能甜到冬天。”她指着院角那棵老樱桃树,“那树还是守义公亲手栽的,说是给玉秀婆解馋的,如今倒成了孩子们的念想。”
苏晚看着那棵树,枝头还挂着些未摘的樱桃,红得像串在绿丝绦上的玛瑙。她想起宝箱里那只铁皮糖盒,里面还留着点暗红的糖霜,想必是当年装樱桃酱剩下的。
捣好的樱桃泥倒进陶盆里时,日头已爬到了头顶。按照玉秀婆的法子,要在阳光下晒足七日,每日翻动三次,让糖霜慢慢融进果肉里。陆时衍找了块干净的纱布盖在盆上,防止蚊虫落进去,纱布被风吹得轻轻晃,倒像是谁在无声地扇着风。
午后去守义亭时,画先生的画又添了新景。守义公和玉秀婆的身影出现在学堂门口,老人手里捧着本书,妇人臂弯里挎着个竹篮,里面隐约能看出是樱桃。画先生说,这是按三叔公描述画的,当年每到樱桃成熟,玉秀婆总挎着酱去学堂,给孩子们抹在糙米饼上吃。
“你看这线条,”画先生指着玉秀婆的衣袖,“三叔公说她总穿件月白布衫,袖口磨破了就绣朵海棠补上,说是守义公夸过她绣的花像活的。”
苏晚凑近看,果然见袖口处有朵淡淡的海棠,针脚细密得像是怕被风吹散。她忽然想起樟木箱里那件旧夹袄,袖口也有朵类似的花,只是线色褪得厉害,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陆时衍蹲在亭柱旁,用帕子擦着“李狗蛋到此一游”的刻字。雨后的潮气让字迹更清晰了些,旁边的小脚印里还积着点水,映着天上的流云,倒像是时光在这儿打了个盹。
“三叔公说李狗蛋后来成了先生,”陆时衍擦完站起身,“每年清明都回来,就站在这柱子前看半天,去年带了他孙子来,那娃子也学着刻了个小脚印,就在旁边。”
苏晚果然在旧脚印旁边看到个更小的,刻痕还很新,像是昨日才留下的。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守义公当年不骂那些刻字的孩子——有些痕迹,本就该留在时光里,让后来人知道,这里曾有过怎样鲜活的日子。
回去时路过晒酱的陶盆,纱布下的樱桃泥已经泛起了浓稠的光。陆时衍伸手掀开一角,甜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漫出来,竟和记忆里那铁皮糖盒的气息渐渐重合。
“等酱做好了,装在那只白瓷碗里吧,”苏晚轻声说,“就是缺了口的那只。”
陆时衍点头时,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原来是虎头他们在溪边发现了新冒的蘑菇,正举着竹篮往回跑,身影在夕阳里拉得老长,像极了当年守义公带着孩子们砍柴的模样。
苏晚望着那些跳动的身影,忽然觉得手里的旧物都活了过来。账册上的字迹在风里轻轻晃,食谱里的图样渗出香气,就连那对粗陶碗,也像是在檐下相视而笑。
这些被岁月腌过、晒过、酿过的痕迹,从来都不是冷的。它们带着守义公的体温,沾着玉秀婆的指香,混着梅岭的风雨,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慢慢发酵,等着有心人来尝那口藏在时光里的甜。
暮色漫进院子时,陆时衍把晒好的笋干收进陶罐。苏晚数着陶瓮上的绳结,离桂花酒开封还有八十一天,离樱桃酱晒成还有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