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是被樟木箱的轻响弄醒的，睁眼时正看见那只山雀用尖喙啄着箱锁，翅膀上的砚碴蹭在海棠纹上，画出道浅灰的痕，倒像给花瓣添了道细蕊。
“醒了？”陆时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点晨露的湿意。他手里捧着个粗瓷盆，里面盛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水面浮着片新落的海棠瓣，“张婶说今早的露水最养苗，得趁太阳没出来前浇透了。”
苏晚披衣下床，脚刚沾到鞋就觉出暖意——昨晚陆时衍在灶边烘过的，鞋头还留着点草木灰的温。她走到院里时，正见陆时衍往新苗根上泼水，水珠落在叶尖，顺着红绸结滚下去，在青砖地上洇出个个小圈，像谁用墨点的省略号。
“你看这个。”陆时衍突然指着砖缝，那里竟冒出棵细弱的绿芽，芽尖顶着点粉，是海棠苗。他用指尖碰了碰，“昨晚那溪水流过的地方，都醒了。”
话音刚落，山雀突然衔着账册飞过来，把纸页拍在苏晚手上。“光绪三十年”那页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是用淡红的汁液写的，细看像海棠花瓣揉碎了调的墨：“三月初三，宜栽花，宜见故人。”
“三叔公说过，守义公总在三月初三给玉秀婆栽新苗。”苏晚指尖划过字迹，纸页突然簌簌抖起来，从夹层里掉出片干枯的海棠叶，叶背用银线绣着个极小的“衍”字，针脚歪歪扭扭，倒像初学绣活的人扎的。
陆时衍把叶片捏在手里，指腹摩挲着银线的痕迹：“这字……像我祖父年轻时的笔迹。”他往灶房走时，脚步顿了顿，“小时候听我爹说，祖父曾在梅岭住过，说这里的海棠会认人。”
灶台上的梅干粥还冒着热气，粗瓷碗边搭着双竹筷，筷尾各刻着半朵海棠，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苏晚刚拿起筷子，就见粥里浮起个小小的银圈，捞起来看，竟是只断了的镯子，内侧刻着“玉秀”二字，边角磨得发亮，想来是戴了许多年。
“这镯子账册里画过。”陆时衍凑过来看，“民国二年那页，说玉秀婆的镯子断了，守义公就把自己的银簪融了，想重打一只，结果没来得及。”他用布擦净镯子，放在阳光下，银圈里竟映出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穿蓝布衫的女子，正坐在樟木箱前绣花。
山雀突然朝着山腰叫起来，声音急惶惶的。两人往三分地赶时，正见山民们围着片新抽的海棠苗议论——那些苗竟在夜里长高了半尺，枝桠缠着红绸往一处聚，像在抱成个团。石头蹲在苗丛里，手里举着个小布偶，布偶的红绸裙被晨露打湿，贴在草叶上，竟长出些细白的根须。
“它在跟苗儿认亲呢。”张婶笑得眼角堆起褶，她丈夫正往土里埋麦饼碎屑，“守义公当年总说，人要吃饭，花也要沾点人气才长得旺。”碎屑刚入土，就见几只蚂蚁扛着碎渣往苗根爬，队伍排得整整齐齐，像在给花苗送礼。
道长背着竹篓来撒药粉，篓子里的还魂草沾着露水，绿得发亮。“这草通灵性，”他用手指拨了拨苗尖，“昨夜你们看见的人影，是守义公和玉秀婆在给苗儿培土呢。你看这土垄的弧度，和账册里画的分毫不差。”
苏晚把绣绷放在田埂上，晨光突然穿过薄雾，落在红绸上。那朵刚绣完的海棠突然活了似的，花瓣微微颤动，从针脚里渗出点蜜，引得只蜜蜂嗡嗡飞来，停在瓣尖上，翅膀扇动的频率竟和账册里画的一样——民国三年那页，守义公在账本角落画了只蜜蜂，旁边注着“秀儿说，蜂子振翅三声，就是在说花开得好”。
画先生举着画板赶来时，鞋上沾着的泥竟在画板上印出朵海棠花。他赶紧往画里添蜜蜂，笔尖刚触到纸，那蜜蜂就从画里飞了出来，绕着苏晚的绣绷转了三圈，又钻进画中，停在守义公的蓝布衫上。“你看它多懂规矩，”画先生笑得手抖，“知道该往哪儿落。”
陆时衍拿着锄头翻土，突然碰到个软乎乎的东西，扒开土一看，是个布制的小荷包，里面装着些干燥的梅瓣，荷包绳上拴着个铜钥匙，锈得只剩个轮廓。三叔公凑过来瞅了瞅，烟杆在鞋底磕了磕：“这是守义公的荷包！账册里记着他总爱装些梅瓣，说玉秀婆闻着就不咳了。”
钥匙刚被阳光晒暖，就自己蹦到樟木箱锁孔边，“咔嗒”一声开了。箱底铺着的蓝布突然往上鼓了鼓，露出件叠得整齐的孩童小袄，领口绣着只蟋蟀，正是画里那只铁头蟋蟀的模样。苏晚把小袄往石头怀里塞，布面刚碰到布偶，小袄上的蟋蟀就活了，顺着石头的袖口爬进去，在布偶的红绸鞋里安了家。
“该栽苗了。”陆时衍扛着捆海棠苗过来，苗根裹着的泥里混着些碎银，想来是守义公当年埋下的家产。他往坑里放苗时，发现每株苗的根须都缠着点红绸，像被谁精心打理过，“你看这根须的朝向，都对着梅岭深处呢。”
苏晚扶着苗，陆时衍往坑里填土。泥土落在手上，带着点温热，不像冻土该有的凉。她突然想起昨夜溪水汇成的水洼，那些模糊的人影弯腰培土的样子，原来不是幻觉。山雀衔着颗海棠籽飞来，丢在坑边，籽壳上的牙印和账册里画的一模一样，是守义公咬的那个。
栽到第三十株苗时，锄头碰到块石板，掀开一看，下面藏着个陶罐，里面装着些泛黄的信纸，纸页边角都磨破了，字迹却还清晰。画先生拿起最上面一张念道：“秀儿，今春的海棠籽我咬了三十颗，每颗都记着你咳了几声……”话没说完，就见信纸突然自己舒展开，飘向每株海棠苗，像给苗儿盖了层薄被。
张婶的丈夫突然指着远处喊：“快看！”众人抬头，只见梅岭深处飘来片红云，近了才看清是无数只山雀，每只嘴里都衔着根红绸，落在海棠苗上，把枝桠缠得像团火。苏晚数了数，正好是九十九根，和账册里“民国七年”那页画的红绸数一样——那年守义公说，要给玉秀婆缠九十九根红绸，求她长命百岁。
日头爬到竹架顶时，三分地的海棠苗都栽好了。山民们坐在田埂上歇脚，石头举着布偶追蝴蝶，布偶裙角的红绸扫过草叶，竟开出串白色的小花，像碎掉的月光。张婶从篮子里拿出新蒸的米糕，糕上印着海棠纹，是用守义公留下的木模刻的——那木模昨晚从樟木箱底滚了出来，上面还沾着点当年的糕粉。
“这米糕得就着梅酒吃。”三叔公解开陶罐的封泥，醇厚的酒香漫开来，混着海棠花的甜，让人舌根发暖。苏晚倒了点酒在树根，就见苗尖突然颤了颤，抽出片新叶，叶面上竟映出个小小的人影，是玉秀婆在绣红绸，针脚里落着点梅瓣。
陆时衍把剩下的梅酒倒进粗瓷碗，刚要喝，碗里突然浮出个银簪头，正是山雀从樟木箱上叼走的那个。簪头的海棠纹对着太阳，在地上投出个影子，像只展翅的山雀。“这簪子守义公磨了三年，”画先生翻着账册，“说要等玉秀婆绣完一百朵海棠就送给她，结果……”
话没说完，山雀突然叼着簪子飞进梅岭深处。众人追过去时，正见它把簪子插在块青石缝里，石上刻着行字：“玉秀之墓”，字迹被风雨磨得浅了，却还能看出是守义公的笔体，“秀”字最后一笔的小弯里，竟长着棵还魂草，草叶缠着簪头，像在替人守着。
“原来玉秀婆葬在这儿。”苏晚蹲下来，指尖抚过石上的字，突然摸到个小凹陷，挖开土一看，是个陶制的小盒，里面装着缕灰白的发丝，用红绸缠着，和之前银线里的那缕正好能拼成一束。陆时衍把发丝埋在海棠苗下，说：“让他们跟着花长，再也不分开。”
埋好发丝的地方，海棠苗突然开了朵小花，粉白的瓣上沾着点红，像玉秀婆抹的胭脂。山雀在枝头叫了三声，引来更多山雀，都衔着红绸往石上缠，不一会儿就把青石裹成了红色，像给墓碑盖了床红被。
往回走时，苏晚发现绣绷上的银线自己动了，在红绸上绣出条小路，通向梅岭深处，路边每隔几步就有朵海棠，和三分地栽的一模一样。画先生赶紧把这景象画下来，笔尖沾了点梅酒，画出来的花瓣竟带着点酒香，引得蜜蜂嗡嗡飞来，停在画纸上不肯走。
院里的樟木箱不知何时敞开着，嫁衣上的九瓣海棠正往下掉金粉，落在账册上，把“民国三十八年”那页的空白处填满了——是幅小画，画里守义公背着玉秀婆往海棠田里走，玉秀婆手里举着绣绷，绷上的红绸飘啊飘，缠住了满天的星子。
陆时衍把账册往箱底放时，摸到个硬东西，掏出来看是个铁皮烟盒，上面刻着只蟋蟀。打开来，里面没有烟丝，只有张泛黄的照片，边角卷了毛，上面是两个年轻人，男的举着锄头，女的拿着绣绷，站在海棠花丛里笑，眉眼竟和陆时衍、苏晚有几分像。
“这是守义公和玉秀婆！”苏晚指着照片，“你看她发间的银簪，和咱们找到的那只一样！”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字：“民国十年三月初三，与秀儿摄于梅岭”，字迹力透纸背，想来是守义公写的，落笔时手定是在抖。
山雀突然衔着照片往灶房飞，把纸页按在锅台上。锅里的梅干粥还温着，粥面浮着的海棠瓣突然转了个圈，拼出照片上的模样，连两人衣角的褶皱都分毫不差。苏晚盛粥时，勺子碰到个硬物，捞起来看是枚银元，上面刻着个“守”字，边缘磨得发亮，想来是被人摩挲了无数次。
“账册里说，守义公把家产换成银元，本想带玉秀婆走。”陆时衍用布擦着银元，“现在看来，他是把银元埋在了各处，想让玉秀婆走到哪儿都饿不着。”银元刚擦亮，就自己滚到樟木箱里，和那些碎银凑成了堆，发出“叮当”的响，像在笑。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的，山民们都在院里打盹。石头抱着布偶坐在新苗边，突然指着花瓣喊：“有字！”众人围过去看，只见每片花瓣上都有个极小的字，连起来是“梅岭春深，等你归来”，正是守义公常写给玉秀婆的那句话。
画先生往画里添字时，笔尖的墨突然变成了红色，像用海棠汁调的。他刚写完“归来”二字，画里的守义公就动了，伸手去牵玉秀婆的手，两人的影子在画纸上慢慢拉长，和院外海棠苗的影子连在了一起。“他们要走出来了。”道长捋着胡须笑，“这梅岭的缘，总算续上了。”
货郎挑着担子又来了，这次筐里装着些绣线，红的像海棠，金的像阳光。“山下的老嬷嬷说，这是玉秀婆当年常买的线。”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还让我把这个给你们。”打开来是块蓝布，上面绣着半朵海棠，针脚和苏晚嫁衣里子的补丁一模一样。
苏晚把蓝布往嫁衣上拼，正好补上最后块空缺。布面刚贴合，嫁衣突然自己飘起来，落在樟木箱上，和照片里玉秀婆穿的那件重合在一起，连布纹里的梅香都一样。陆时衍把布偶放在嫁衣旁，布偶的红绸鞋突然亮了，像沾了金粉，和画里的蟋蟀交相辉映。
三叔公翻账册时，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多了幅小画，是用指甲刻的，刻痕里渗着点红，像血又像胭脂。画的是座茅屋，屋前有三分地，地里栽着海棠苗，苗边站着两个小人，男的举着锄头，女的拿着绣绷，正是陆时衍和苏晚的模样。
“这是守义公和玉秀婆画的吧。”张婶抹了把眼角，“他们是想看着咱们把这梅岭守下去。”她丈夫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着账册，画里的茅屋突然冒出炊烟，袅袅娜娜飘出画外，在院里打了个转，钻进海棠苗里不见了。
傍晚时分，山民们都回家了，院里只剩陆时衍和苏晚。风穿过红绸结，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哼着古老的调子。苏晚把绣绷放进樟木箱，刚要盖盖，就见账册突然自己翻页，停在最后一页，那片新鲜的海棠花瓣旁，多了行新写的字，是用金线绣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陆时衍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发顶，带着点梅酒的暖：“明早咱们就盖茅屋，按账册里画的样式盖，窗棂要雕海棠，门环要用铜的，像守义公画的那样。”苏晚点点头，指尖划过箱里的嫁衣，突然摸到个硬物，掏出来看是只银戒指，内侧刻着个“晚”字，边角还留着点锤打的痕迹。
“这戒指……”陆时衍拿过来看，突然笑了，“我祖父当年给我祖母打的戒指，就刻着这个字。”他把戒指套在苏晚指上，大小正好，“看来从那时起，咱们的缘就定下了。”
山雀突然对着月亮叫起来，声音清越，像在唱和。两人往窗外看，只见三分地的海棠苗都开了花，粉白的瓣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每朵花里都坐着个小小的人影，是守义公和玉秀婆在对笑，手里举着红绸，往花茎上缠了又缠。
“他们在给花做嫁妆呢。”苏晚靠在陆时衍肩上，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风把院里的红绸吹得飘起来，缠在两人身上，像件无形的嫁衣。樟木箱的影子在地上晃啊晃，和海棠苗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没画完的画，等着明天的太阳来添最后一笔。
夜深时，那只铁头蟋蟀突然从布偶里跳出来，顺着红绸爬上绣绷，在海棠花瓣上叫了三声。苏晚刚要伸手去碰，蟋蟀突然变成了银簪，簪头的海棠纹对着账册，把“民国元年”那页照得透亮，纸页上慢慢显出行小字：“待到来年海棠开，我与秀儿共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