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初冬寒风，也未能吹散陈郡城内蒸腾而起的喧嚣与燥热。
郡守府——如今已被正式改名为“张楚王宫”的巍峨建筑群前，新铺就尚带着泥土气息的宽阔广场上，人山人海。
刚刚经历血战洗礼的义军将士，新近归附的郡县官吏，以及被强行征召来观礼的惶恐百姓，挤满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双眼睛，带着敬畏、好奇、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聚焦在那座临时搭建，却饰以玄黑朱红，尽显威仪的高台之上。
吉时已至。
浑厚苍凉的号角声撕裂长空，压下了鼎沸的人声。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在无数甲士森严的护卫下，陈胜身着玄色王袍，头戴象征王权的冕旒（虽形制略显粗陋），缓步而出。
他步履沉稳，目光如炬，扫视着脚下匍匐的万千生灵，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
这一刻，垄上佣耕的陈涉已彻底远去，留下的，是张楚国的开国之君——陈胜王！
他一步步登上高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心头。
肃穆的乐声响起，司礼官手持竹简，用尽全身力气，以近乎嘶吼的方式宣读着告天祭文，宣告暴秦无道，张楚应运而生，陈胜受命于天，立国称王！
“……暴秦无道，荼毒苍生！我王陈胜，应天顺人，起于垄亩，伐无道，诛暴秦！今据陈郡，立国号张楚！天命所归，万民拥戴！谨告皇天后土，列祖列宗！”司礼官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
“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瞬间爆发，如同狂潮般席卷了整个广场，震得高台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无数头颅深深低下，无数膝盖跪伏在地。
这前所未有的尊荣与权力，让高台之上的陈胜，眼中燃烧起更加炽烈的火焰。
封赏的时刻到了。
“吴广！”陈胜的声音威严而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吴广一身戎装，甲胄上还带着未及擦净的暗红血渍，他越众而出，单膝跪于阶下，昂首应道：“臣在！”
“尔率虎贲，血战拓县，克复陈郡，功勋卓着，威震敌胆！今封尔为假王，代行王事，辅佐寡人，征伐四方！”陈胜的声音充满了器重与褒扬。
“假王”！代行王事！阶下众将和官吏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艳羡的低语。
这是仅次于陈胜本人的至高权位！
吴广眼中精光暴射，一股豪情直冲胸臆，他重重抱拳，声震全场：“臣吴广，谢大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扫平暴秦，以报王恩！”
紧接着，陈胜的目光转向了赵戈。那目光深处，带着审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赵戈！”
赵戈一身半旧皮甲，平静地走出队列，同样单膝跪地：“臣在。”
“尔奇谋破城，智勇双全，更兼深谙筑城练兵之法，于固守陈郡、整军备战之功，不可或缺！”陈胜的褒奖同样不吝啬，
但接下来的封赏却带着微妙的转折，“今特封尔为假王参谋，随侍假王吴广左右，参赞军机，协理军务！望尔尽心竭力，辅佐假王，再立新功！”
“假王参谋”！
这个封号一出，许多将领眼中都闪过一丝疑惑。参谋？参赞军机？这听起来尊崇，却是个模糊的虚职！既无独立统兵之权，又无明确职司范围，地位完全依附于吴广这个假王之下。
与吴广裂土封王般的“假王”之位相比，这封赏，显得过于“清贵”了。
唯有站在陈胜身后不远处的庄贾，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而侍立在吴广身后的田臧，垂下的眼帘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赵戈面色平静如水，仿佛早有所料。他深深一揖：“臣赵戈，谢大王恩典！定当竭尽所能，辅佐假王，拱卫王业！”声音沉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高台之下，吴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看向赵戈，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平。赵戈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盛大的仪式在更加狂热的“万岁”声中落幕。陈胜在群臣簇拥下，志得意满地返回深宫。
广场上的人群在甲士驱赶下缓缓散去，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喧嚣。
权力的轮廓，在陈郡上空清晰地勾勒出来，却也悄然划下了无形的鸿沟。
数百里外，通往陈郡的官道上。
一支庞大的军队，如同一条沉默而疲惫的灰色巨蟒，在初冬萧瑟的旷野中缓慢蠕动。
没有激昂的号角，没有猎猎的旌旗，只有沉重的脚步声，车轮碾压冻土的吱呀声，以及弥漫在队伍上空，挥之不去的压抑气氛。
士兵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身上穿着五花八门的破旧号衣，甚至夹杂着不少赭衣的刑徒，手中武器也参差不齐。
这正是章邯统领的骊山刑徒新军！
章邯骑在一匹还算健壮的青骢马上，位于中军。
他面容沉毅，眼神锐利如鹰隼，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铁血之气。身上的黑色将军甲胄，是这支队伍中唯一还能看出点威仪的东西。
“将军，”一名斥候校尉策马奔来，脸上带着疲惫和忧虑，“前方三十里，最后一个能勉强筹集些粮秣的集镇…已被流寇洗劫一空。颗粒无存。再往前…便是义军控制的区域了。”
章邯面无表情，只是握着马缰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粮！这支二十万大军的命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咸阳的承诺如同镜花水月，沿途郡县要么阳奉阴违，要么自身难保。
他只能靠最原始，也最缓慢的方式行军，一边走，一边如同蝗虫过境般搜刮着沿途一切能入口的东西，即便如此，也是杯水车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