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哥,这黑不溜秋的石头疙瘩是啥宝贝啊?”
张小山好奇地凑过来,伸长了脖子,打量着周墨手里的东西。
那看起来就是几块从炉子里扒出来的废渣,沾着灰,平平无奇。
“造渣剂。”
周墨将石头疙瘩展示给众人看。
“我们炼铁用的铁矿石,除了铁,还有很多杂质,最害人的是磷和硫。”
“这两种东西混在钢里,会让钢变脆,热的时候一砸就裂,冷的时候一碰就断。”
“我们管这叫‘热脆’和‘冷脆’。”
他这番话,葛老铁听懂了。
他以前炼出来的铁,就经常有这个问题!
有时候烧得好好的,一锤子下去,就跟酥掉的饼干似的碎开。
他一直以为是火候问题,搞了半天,是这两个叫“磷”和“硫”的玩意儿在作怪。
“那……这石头能把那两个害人的东西弄出来?”
葛老铁将信将疑地问。
“差不多。”
周墨点头。
“它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钙,石灰石烧过之后的样子。在高温下,它能跟铁水里的磷和硫反应,生成别的东西。”
“这些新生成的东西比铁水轻,会浮在最上面,形成一层炉渣。”
“等钢炼好了,把这层渣子扒掉,钢就干净了。”
周墨用最直白的语言,解释了碱性转炉炼钢最核心的脱磷脱硫原理。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但都明白了一件事。
周墨手里这几块不起眼的石头,是能给铁水“洗澡”的宝贝!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厂里有这玩意儿?”
葛老铁拿起一块闻了闻,没什么特殊味道。
“这不是厂里的。”周墨笑了。
“这是我从你们以前炼铁倒掉的废渣里挑出来的。”
“你们以前炼铁,肯定也往炉子里加过石灰石,只是不知道它的真正用处,当成废渣一起倒掉了。”
“我这叫废物利用。”
葛老铁一张老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宝贝就在自己脚底下,自己却当垃圾一样扔了。
他看着周墨,已经不只是服气,是一种近乎仰望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的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鬼神莫测的东西?
“好了,现在万事俱备。”
周墨拍了拍手,神情瞬间严肃。
“明天开炉炼钢,比烧砖要危险一百倍。”
“所有人都要听我指挥,不能有半点马虎!”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葛老铁、张小山和李大胆身上。
“明天,葛厂长负责掌总,控制加料和出钢。”
“张小山和李大胆,再找两个壮汉,负责拉风箱。”
“其他人,没有我的命令,一律退到十步之外,不准靠近!”
空气,骤然绷紧。
……
第三天,决战之日。
太阳未升,修理厂已是灯火通明。
新的转炉架在一个简易铁架上,炉口下方,是一个新挖的沙坑,用来承接即将诞生的钢水。
那台巨大的双动活塞式风箱,安静地卧在一旁,庞大的体积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迫,粗壮的风管已与炉身的侧吹风口连接妥当。
周墨正带着人,往炉子里填木炭,进行“烘炉”。
“新砌的炉子,里面还有潮气,必须先用小火慢慢烤干。不然等铁水一进去,热气膨胀,会把炉衬崩坏。”
他一边检查炉温,一边对身边的葛老铁解释。
葛老铁现在完全是一副学徒的姿态,听得连连点头。
这些知识,他闻所未闻,此刻却觉得句句都是金科玉律。
烘炉足足花了两个多时辰。
直到炉壁被烤得微微发红,周墨才点头。
“可以了。”
“准备加料!”
一声令下,气氛骤凝。
战士们将早就备好的生铁疙瘩,一块块投入通红的炉膛。
这些生铁,就是周墨第一天来时,一敲就碎的那种劣质品。
今天,它们将在这里获得重生。
加完料,再覆盖一层木炭。
“开风箱!小风!”周墨下令。
四个壮汉立刻开始有节奏地压动杠杆。
“呼……呼……”
风箱开始平稳地喘息,一股沉稳的气流注入炉膛,木炭燃烧得更加明亮。
炉温开始快速攀升。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远远围观,神情紧张。
周墨站在离炉口最近的地方,脸上架着一副墨色琉璃镜片充当护目镜,双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炉膛内的变化。
时间,在火焰的噼啪声中流逝。
生铁疙瘩在高温下缓缓软化,变红,最终汇聚成一汪暗红色的液体。
“葛厂长,你说炼铁要听声。”周墨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我们炼钢,不能光靠耳朵。”
“那靠什么?”葛老铁紧张地问。
“靠眼睛。”
周墨的声音冷静得不似凡人。
“我们的眼睛,就是温度计。”
“是衡量成败的尺子!”
他指向炉膛里翻滚的铁水。
“你看现在,铁水暗红,这大概是一千度。铁虽然化了,但里面的杂质还很安分。”
“第一步,升温到一千三百度,铁水会变成明亮的橘红色。“
”那时,铁水里的‘硅’和‘锰’就会开始燃烧。”
“然后,我们要继续冲刺,冲向一千六百度!”
“那将是灿烂的,耀眼的,接近白色的光!”
“只有到了那个温度,最顽固的‘碳’,才会剧烈燃烧,把生铁变成钢!”
周墨没有回头,他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暗红、橘红、黄白。
这几个词,像烙铁一样,深深烙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脑子里。
他们仿佛看到一条通往神迹的火焰阶梯。
“我们没有温度计,所以,你们所有人都给我把这几个颜色记在心里!”
周墨的声音陡然拔高。
“尤其是最后一种,接近白色的光!看到它,就意味着我们成功了!”
“加大风力!”
周墨猛地一挥手。
“嘿哟!”
拉风箱的四个汉子齐声呐喊,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巨大的杠杆奋力压下!
“呼——!”
一股强劲数倍的气流,挟着雷霆之势,狠狠灌入炉心!
下一秒,异变陡生!
原本还算平静的铁水,瞬间被这股强风撕裂,剧烈地翻腾、咆哮!
“轰!”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一股夹杂着亿万火星的巨大火焰,从炉口悍然喷射而出,直窜起一人多高!
那火焰是刺目的橘红色,带着毁灭般的气息,在空中狂暴扭动!
整个修理厂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烈景象惊呆了!
“我的天!”
“炉子要炸了!”
离得近的几个战士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向后退。
张小山和李大胆他们也吓得脸色惨白,拉风箱的动作瞬间僵住。
“别停!继续拉!”
在这片混乱与恐慌之中,只有周墨的吼声,清晰、沉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贯穿所有人的耳膜!
他非但没退,反而又往前踏了一步,离那喷薄的烈焰更近。
“都别慌!这是正常现象!”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盖过炉火的咆哮。
“这是铁水里的硅在燃烧!看到这个火了吗?这叫‘硅锰期’!”
“我们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都给我稳住!继续拉风箱!”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一种绝对的镇定与强大的自信。
原本慌乱的人群,像是被注入一针强心剂,渐渐安静下来。
拉风箱的汉子们对视一眼,咬碎钢牙,再次合力压下杠杆。
葛老铁站在周墨身后,心脏在胸膛里疯狂擂鼓。
他看着眼前那个在冲天烈焰前纹丝不动的瘦削背影,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震撼。
疯子?还是神仙?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那二十多年的打铁生涯,跟眼前这如同开天辟地般的景象比起来……
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