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上那句“我有点害怕”,像一句拙劣的预言。真正的恐惧,正以我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方式,在我和林响之间建立起一条诡异的疼痛纽带。
最初的迹象,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那是在咸咖啡事件后的第三天,我在公司整理文件时,手指被锋利的纸张边缘划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白痕,连血珠都没渗出来。只是有一丝微弱的刺痛感。我当时并没在意,甚至回到公寓时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
直到晚上,我和林响在厨房准备晚餐,他正在切水果。我无意中瞥见他的左手食指上,贴着一枚创可贴,还是我常用的那个牌子。
“手怎么了?”我随口问了一句,心里却莫名地咯噔一下。
他抬起手看了看,语气轻松:“不知道,下午突然觉得这里有点刺痛,一看,好像有道小口子,就贴上了。”他晃了晃手指,“可能是不小心在哪里蹭到了吧。”
一道小口子?下午突然觉得刺痛?时间点和我被纸划到的高度重合。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我的脊背。我强作镇定,没有追问,但那个晚上,我食不知味。
我开始更加留意自己身体上任何微小的不适,也更加惊恐地观察林响。这种观察很快带来了更确凿、也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
周末大扫除,我搬动书柜时,小腿外侧不慎撞到了坚硬的木质棱角。一阵钝痛传来,我卷起裤管,看到皮肤上迅速浮现出一小块硬币大小的青紫色淤痕。我忍着痛,继续收拾,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
不到两个小时,当我坐在客厅休息时,林响穿着短裤从浴室洗澡出来。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他的右腿小腿外侧——那里,赫然出现了一块大小、形状、颜色都与我腿上那块几乎一模一样的淤青!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如果说手指的划伤还能用“巧合”来勉强解释,那么这两块位置、形态都如此相似的淤青,就像两份盖着同样印章的证据,摆在了我的面前。
他注意到我惊恐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脸上也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咦?什么时候撞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还用手按了按那块淤青,微微蹙眉,“还真有点疼。”
“你……不记得怎么撞的?”我的声音干涩。
他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完全不记得。可能也是打扫的时候不小心吧。”
不小心?连撞击的触感和记忆都丢失了,只同步了结果——这块淤青?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缓缓收紧。
我逃回房间,锁上门,颤抖着拿出那个笔记本。之前记录咖啡事件的字迹旁,我用力地添加上新的内容,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4月14日
淤青!他腿上出现了和我一模一样的淤青!
我撞到书柜后不到两小时,就在他腿上看到了。
他不记得怎么弄的。
这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他现在连我身体受的伤都能复制过去吗?
那我要是得了绝症,他会不会也……
写到这里,我不敢再写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随后的日子,我变得异常小心,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我害怕任何可能造成身体损伤的行为,走路慢吞吞,避免接触任何尖锐或坚硬的物体。但我无法控制意外,更无法控制梦境。
真正的恐惧,在我最不设防的睡眠时刻,露出了獠牙。
那晚,我做了一个极其清晰且不愉快的梦。梦里,我回到了七八岁时的老房子,在那条昏暗的、铺着老旧水泥的楼梯上奔跑,脚下被一块松动的砖块猛地绊倒,整个人失控地向前扑去。膝盖重重磕在棱角分明的楼梯边缘,剧痛瞬间炸开,那种骨头与硬物撞击的钝痛感,真实得让我在梦中几乎窒息。
我猛地惊醒,心脏狂跳,额头上布满冷汗。窗外天光微亮,卧室里一片寂静。梦境的余悸未消,左膝的幻痛似乎还在隐隐作祟。我掀开被子,下意识地揉了揉膝盖,皮肤完好无损,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然而,这份庆幸在几个小时后被彻底粉碎。午饭后,林响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步履有些蹒跚。他穿着一条宽松的居家短裤,而我清晰地看到,他的右边膝盖,不仅呈现出大片深紫红色的可怕淤血,而且明显肿胀了起来,看起来伤得不轻!
“你……你的膝盖!”我失声叫道,声音里的恐惧几乎无法掩饰。
他苦笑了一下,扶着墙,表情带着真实的痛苦和困惑:“早上醒来就这样了,疼得厉害,完全动不了。真是活见鬼了,我根本不记得有撞到过哪里。”他试着动了动腿,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像比早上更肿了。”
早上醒来?和我做噩梦的时间完全吻合!梦里我感受到的剧痛,此刻真实无比地呈现在他的膝盖上,甚至比我梦中的感受更加严重!他同步的,不仅仅是我受伤的“结果”,甚至可能包括了我梦中受伤的“感受”和“严重程度”!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凝固了。这意味着,即使是在虚幻的梦境里,我所遭受的伤害,也会以某种形式,忠实甚至加倍地反馈到他的肉体上?我的潜意识,成了伤害他的工具?
“得……得去看看医生吧?”我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
“嗯,看来必须得去了。”他点点头,眉头紧锁,“感觉像是伤到骨头了。”
他请假去了医院,回来的诊断是软组织严重挫伤,伴有轻微的骨裂,需要静养。我看着他被绷带包裹、需要拄着拐杖的膝盖,内心的恐惧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已经不是小打小闹的淤青和划痕了,这是实实在在的、需要医疗介入的伤害!
笔记本上的记录,变得更加混乱和绝望:
4月18日 凌晨
他膝盖骨裂了。
因为我昨晚做的那个梦。
我在梦里摔了一跤,他在现实里骨裂了。
我是个怪物吗?还是他是怪物?
我不敢睡觉了。我真的不敢了。
下一次做梦,会是什么?会不会是……死亡?
我确实开始害怕睡眠,用大量的咖啡和强迫性的清醒来对抗疲惫。但清醒时的意外,依旧防不胜防。
几天后,我在厨房煮泡面,精神恍惚之下,手背不慎碰到了滚烫的锅沿。“刺啦”一声轻响,一阵尖锐的灼痛传来。我痛呼一声,赶紧用冷水冲洗,手背上已经留下了一道鲜明的红色烫痕。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隔壁林响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我心脏猛地一沉,冲出厨房,推开他的房门(我几乎已经忘了礼貌)。只见他正坐在床上,举着自己的左手手背,对着光仔细看着,脸上同样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在他左手手背的几乎同一个位置,一道与我手上一模一样的、新鲜的红肿烫痕,正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扬了扬手,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混杂着痛苦和某种诡异了然的表情:“看来……我们连倒霉都要一起了?”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用“不小心”来解释。那道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恐惧,直抵那个我们心照不宣的、恐怖的真相。
我踉跄着退出了他的房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手背上的烫伤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我的大脑,我的神经,我的灵魂。
同步,已经深入骨髓。从物品到行为,从思维到梦境,现在,是实时的、尖锐的肉体疼痛。那道烫痕,就像一道烙印,不仅烫在了我的皮肤上,也烫在了我们之间那种诡异连接上,宣告着“陈见深”与“林响”的边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
我不知道下一步会是什么。是更严重的疾病?还是……当某个致命的念头或者梦境降临在我身上时,他会替我承担死亡的后果?或者……他会因此,而彻底取代我?
客厅里,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一声,一声,缓慢而规律,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残酷的同步,敲打着冰冷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