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姒闻言,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眯起,唇角的笑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玩味。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沿,仿佛在品味姬昌话语中的机锋。
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姬叔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绾婉姑娘”问的问题都好深奥。而姬仲则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家兄长与那位气质不凡的掌事人,隐隐感觉到,他们之间流淌的气氛,绝非简单的致谢与客套。
终于,她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姬昌脸上,声音依旧是那般清越,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世子殿下此问,倒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她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细微却清脆的轻响。
“那位贵人若在……” 太姒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姬昌,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看进他的心底,“妾身斗胆揣测,以她的心性,那些‘污言秽语’于她,不过是拂过磐石的尘埃,或是掠过天空的飞鸟,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她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推崇,却又点到即止,没有过度渲染。
“她所关心的……” 太姒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风雨楼掌事特有的冷静与务实,“从来不是市井之徒如何编排臆测。她关心的是礼法是否昭彰,秩序是否井然,恶行是否得到应有的惩戒,而非以暴制暴,徒增混乱与血光。”
她微微倾身,靠近桌案,目光扫过姬昌面前的茶盏,仿佛在欣赏茶汤的色泽,话语却如同无形的箭矢:
“譬如昨夜之事,若依那位贵人之见,打着伸张正义之名逞凶斗狠、当街毁物伤人者,就应当按礼法论处。口出秽言者,自有律令定其罪责,何须他人代劳,以更暴烈之手段,行‘维护’之名?这非但维护不了清誉,反而将事态扩大,引人非议,更让宵小之辈有了可趁之机,混淆视听。真正的维护,当是让礼法的光芒照耀每一个角落,使心怀不轨者惧,使无辜受谤者安。”
她重新坐直身体,恢复了那副从容淡然的模样,唇边笑意清浅,眼中却带着一丝锐利的光芒,看向姬昌:
“世子殿下,您说,妾身这番揣测……可还合乎您的心意?”
她不仅完美回应了姬昌的反问——点明“贵人”根本不屑于计较流言蜚语,更关心的是秩序与法度;更是将昨夜崇侯虎的行为彻底定性为“以暴制暴”、“徒增混乱”、“非真正的维护”,并再次高度肯定了姬昌提出的“诉诸律法”才是正途。最后一句反问,更是巧妙地将姬昌的理念与“贵人”的心意捆绑在一起,暗示他们在这件事上的高度一致,同时也在问姬昌:你听懂了吗?你是否也认同这个答案?
这番言论,既是在以“绾婉”的身份评价“贵人”,又是在以太姒(贵人)的身份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治理理念,更是对姬昌智慧与理念的又一次深刻认同和无声赞赏。那份因姬昌“不在意”而起的酸楚,此刻已被他更深层的理解和契合所抚平,甚至化作了对姬昌更深层次的欣赏。
与此同时,姬昌凝视着太姒那双清澈却蕴含力量的眸子,心中如明镜般透亮。她话语中的深意,她与“那位贵人”理念的高度重合,以及她对自己观点的认同,都如同无声的乐章,在他心湖中奏响。他微微颔首,笑容温润而真挚,一切尽在不言中:
“姑娘明察秋毫,洞悉人心。此道……正是吾心之所向,亦必是那位贵人所愿见之清平世界。”
太姒迎着他的目光,浅浅一笑,如春风拂过冰面。她执起案上紫毫,在一方素锦上落笔,写下遒劲的“清平世界”四字,墨迹未干,其意已昭然。
“还望殿下能记住今日所说的话!”两国毗邻,这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两人所言已经不再是私情了,而是一种外交层面的无纸盟约。
“在下,定不相忘!”
送走了姬昌三兄弟,太姒的心湖却未能如门扉关闭般瞬间平静。室内檀香袅袅,茶烟已冷,方才那场言语机锋、心意暗涌的交锋,余波仍在胸腔内震荡。
她缓步走回窗边,目光投向楼下依旧喧嚣却已与她无关的擂台,思绪却飘回了遥远的童年。母亲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吾儿,王者处事,无论所谋为何,根基必在‘仁厚’二字。切不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害人者终害己,天理昭昭,仁心才是真正的磐石。” 母亲的话语,是她治理有莘、待人处世的圭臬。姬昌那句“一如驺虞”,竟与母亲所训如此契合。仁兽不伤草木生灵,仁者不害无辜,其理相通。
密室的门悄无声息地滑开,真正的绾婉走了出来。她方才在暗处将一切听得真切,脸上带着对姬昌由衷的欣赏,却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公主……”绾婉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这位西岐世子,言谈举止,气度胸襟,确实令人心折。其仁厚之名,看来并非虚传。只是……”她顿了顿,看向太姒,“人心隔肚皮,言语如风过耳。奴婢担心,这‘仁厚’二字,在顺境时说说容易,若真到了利益攸关、生死抉择的关头,是否还能坚守?奴婢以为,不仅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验其心!”
太姒转过身,迎上绾婉关切而精明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绾婉的担忧不无道理,她也非天真懵懂的闺阁女子。姬昌的箭道“一如驺虞”,如同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方向,但这颗石子的质地,是否真如驺虞般纯粹坚韧,还需更深的验证。
“你说得对,婉婉。”太姒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醒,“听其言,更要观其行。” 她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四大世子的身影,以及他们今日在射礼上所展现的“箭道”……
崇侯虎之箭道如猛虎下山,刚猛暴烈,唯力是崇,正如其人,霸道强横,视规则如无物。
姜桓楚箭道如凤舞九天,技艺通神,优雅绝伦,却太过专注于自身技艺的完美展现,透着一股孤高自赏的“自我”。
鄂崇禹的箭道……几乎称不上“道”,犹豫迟疑,绵软无力,恰如其人,缺乏主见与决断的“软弱”,只能是一味依附他人。
唯有姬昌。他的箭道“一如驺虞”。这四字如清泉,洗去了她心头的迷茫。仁厚、不伤、择善而守,这正是她内心深处所认可、所追寻的品格,与她母亲的教诲、与她治理有莘的理念如此契合。他仁厚的箭道,正是她心之所向。
她似乎,已经认定了自己的心之所属。
然而,这份认定并非终点,而是更谨慎审视的起点。她要看清,这份“一如驺虞”的仁厚,是刻入骨髓的本性,还是浮于表面的说辞?它能否经得起更复杂的考验,能否在诱惑与压力下依然闪光?
一个想法在她心中迅速成型,清晰而明确。
“传令下去,”太姒的声音恢复了风雨楼掌事人惯有的从容与决断,眼底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本殿下要在兰台设‘游园诗会’,遍邀有莘城内有名的才子名媛,以及……四位世子殿下和求亲的戎族王子们。就说公主殿下特备薄酒清茗,请诸位赏花品茗,吟诗作赋,共襄雅集。”
游园诗会,风雅之名下,是最好的观察场。在轻松雅致的氛围里,在吟风弄月、即景赋诗的考验中,在与其他世子、才俊的互动中,她将有机会,更近、更真切地“听其言,观其行,方能知其心”——尤其是那位让她心湖初动、箭道“一如驺虞”的西岐世子——姬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