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寂静的山岭上,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亲卫们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方才那点微妙的尴尬和紧张气氛。
姬昌看着眼前别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泛着莹润光泽的侧脸和微微嘟起的红唇的太姒,心中那点因被兄弟笑话而产生的窘迫,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无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顾忌什么礼数,伸出手,温热的手指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薄茧,却极尽温柔地扣住了太姒纤细的手腕,稍稍用力,将她拉近自己身旁。
“怎么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真的生气了?”另一只手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她的脸颊,指尖触碰到那尚未完全干涸的、微凉的泪痕,心中微微一揪。
“没有!”太姒执拗地想要甩开他的手,却又舍不得那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最终只是更用力地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一定很狼狈的模样——又是哭鼻子又是闹脾气,还是因为那种难以启齿的、觉得自己“有求于人”的委屈。这种感觉……实在太不适合她作为帝国公主的骄傲了!
姬昌看着太姒这副明明委屈得要命却强装无事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实在闹不懂这小姑娘百转千回的心思,但对待她,他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姬昌试着猜测,声音放得更柔:“是不是……怪我刚才不该对那些恶狼流露出丝毫的同情?让你觉得我心慈手软了?”
“不是!”太姒立刻否认,语气冲得很,小嘴撅得更高了,几乎能挂个油瓶。她才不是因为这个!她早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猜错了!”姬昌心中暗自叫苦,面上却依旧温柔,从善如流地换了个方向:“那就是怪我……不该质疑你的决定?觉得我不信任你的判断?”
“当然不是!”太姒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随即又飞快地扭回去。她虽然偶尔任性,但绝非听不进意见的蛮横之人。
看来又没猜到点子上。姬昌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几乎要怜悯起自己来了。这比指挥一场大战还要费神。“看来……女人的心思,还真是这世上最难解的兵法……”他低声喃喃,语气里带着点真实的困惑和淡淡的宠溺。
“谁让你猜了?!”太姒终于忍不住又回头瞪他,但看到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耐心和温柔,那双深邃眼眸里盛满的,都只是自己的倒影,心里的那点小别扭和委屈,不知不觉就消散了大半。好像……是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了?
“好!吾不猜了。”姬昌从善如流地笑道,语气里带着十足的诚意和纵容。“那……公主殿下可否明示于昌?到底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昌一定改!”他微微俯身,目光与她平视,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这世间唯有她的事才是最重要。
“你……”太姒的脸颊微微发热,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又想别开脸,却被他温柔而坚定的目光锁住。她才不会告诉他,自己是因为突然意识到事事都要依赖他、觉得丢了公主的颜面而感到委屈呢!那也太丢人了啦!现在的情况——兵马是他的,计划要靠他执行,连自己的安全都要仰仗他来保护……所以,自己活脱脱就像一只离了“主人”就无处可去、只能摇尾乞怜,仰人鼻息的小狗!她可是堂堂帝国公主,未来的有莘之主啊!这脸面往哪儿搁?
“你若不告诉我,”姬昌看着她脸上变幻莫测——时而懊恼、时而羞窘的生动表情,心中越发柔软,嘴角的笑意又加深,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点戏谑。“那……我就只能继续瞎猜了哦?也许猜到明天早上也猜不对……”
“那……那你就继续猜好了!”太姒被他这话逗得破功,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方才那点委屈和别扭瞬间烟消云散。想想这个男人其实真的很好——从认识到现在,他一直都包容着自己的任性,支持着她看似异想天开的计划,毫不犹豫地将兵权交给她来“胡闹”,无时无刻不在身边守护着她的安全——这几日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太姒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刚才生的闷气实在是没有道理——不能说人家对自己好,自己还会觉得委屈吧?
想到这里,太姒不好意思了。她抬起眼,对上姬昌温柔含笑的眼眸——这双一如既往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总是映着月光和她的影子。带着点赧然和释然,太姒小声说道:“算了!不生你的气了!”
看着她终于雨过天晴的笑脸,姬昌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柔软得一塌糊涂。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从善如流地微微躬身,行了个半真半假的礼,声音里满是愉悦和包容:
“那……昌,多谢公主殿下宽宏大量。”
就这样,姬昌靠着他的耐心,逃过了一“劫”。太姒的委屈,烟消云散,甚至甜甜地笑看着他。心中竟然冒出一个声音:“有他在身边——真好!快嫁给他!”惊得这位傲娇的公主,不敢看这个男人了。
“怎么了?”姬昌又发觉太姒不对劲了。
“没……没什么!”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竟然动了“嫁给他”的念头。太姒此刻已经羞红了半边脸,赶紧背对着月光,害怕这位西岐世子瞧见了端倪。
“真的没什么?”姬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出来到底是什么。他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心思区区绕绕,却并没有发现只因他过分紧张着心上人。太姒的每一个动作、表情,都难逃他的眼睛。所以,他总觉得被什么给牵绊住了一般——既甜蜜又忐忑。
“没!没什么啦!”虽然嘴上是怎么说,但周围只有他们俩人。这寂静的氛围,在清冷的月光下,又夹杂着山底下的火光,就仿佛冰火两重天一般。太姒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了,呼吸也变急促了。“估计是下面的大火烧得太旺了。”
“啊?”姬昌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解释,弄得哭笑不得。原来女人的心思不仅难猜,女人的理由也如此牵强,或许更甚者……
“怎么了?你不信?”太姒又摆出要生气的模样,威胁道:“那你自己看嘛!”
说完,她指着清水镇方向……
清水镇外,那片相对开阔的广场,此刻已沦为一片哀鸿遍野的修罗场。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清晰地照出了凶奴残兵的狼狈与惨状。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恶臭、血腥味以及绝望的嘶嚎声……随风飘散了过来。
除了在火海中直接殒命的,以及趁乱钻入山林逃窜的,粗略估算,聚集在广场上、依旧听从蚩勒号令的凶奴兵,竟仍有数千之众!这些从火狱中侥幸爬出的恶狼,惊魂稍定,非但没有被天罚般的火焰吓破胆,反而被同伴的惨死和自身的伤痛彻底激发了骨子里的凶暴与残忍。剧烈的疼痛和失败的耻辱,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们的理智。
“该死的!疼死老子了!”他们暴跳道:“到底谁放的火?杀光他们。”
“是那些阴险的‘两脚羊’!一定是他们搞的鬼!”满面灰土的蛮子们,挥舞着大刀、长戟。“出来!有种你们就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
“杀!杀光他们!把他们全剁成肉酱!”广场上的凶奴越聚越多,声势一波接一波,犹如巨浪翻滚。
“对!杀光!一个不留!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杀……杀杀杀……!”怨毒的咒骂和嗜血的咆哮很快汇聚成统一的浪潮,这些凶奴士兵眼中闪烁着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暴虐的光芒。他们习惯了掠夺和杀戮,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此刻,他们只想用更残忍、更血腥的报复来洗刷恐惧和疼痛。
半山脊上,凛冽的夜风吹拂着太姒额前的碎发。她冷漠地俯视着下方那群即便身陷绝境依旧死性不改、只会咆哮着要杀戮的野兽。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的躁动不安,精致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浓浓讥讽的弧度。
“哼!这……不过是第一道开胃小菜。”她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鄙夷的冷哼,微微侧过头,目光转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姬昌。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此刻没有丝毫的恐惧或动摇,只有一种“果不其然”的冷静和决绝。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说:“瞧见了吗?这就是你方才还心存一丝疑问的‘禽兽’。对他们,任何的怜悯和犹豫,都是对无辜者的残忍。唯有斩草除根,才是唯一的正解。”
姬昌接收到了她的目光,也读懂了其中所有的意味。他没有说话,只是回以她一个淡淡的、却蕴含着无限复杂情绪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她精准判断的认可,转而也有对眼前这群冥顽不灵之徒的冰冷,或许,还有一丝对自己先前那片刻试探的自嘲。更为重要的是:他完全能看得出这位帝国公主,完全有成为一位卓越将帅的潜质。也许……不对!应该是很快!帝国的西境必然会出现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
山下的咆哮声震耳欲聋。死亡并不能阻挡要入地狱的魔鬼。
蚩勒舞动着凶奴战旗咆哮道:“报仇!我们要报仇!杀光两脚羊!”
“报仇!“
”报仇……报仇……”
山下的怒吼声,与山中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姒轻蔑地笑道:“既然他们想入地狱,不如我们就送他们一程。”
太姒不再多看下方那群穷嚎的野兽一眼,仿佛他们已经是一群死物。她忽然主动伸出手,纤细却有力的手指坚定地握住了姬昌略带薄茧的大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和力量。
心上人第一次主动握住自己的手,姬昌心头一震,瞬间一股巨大的喜悦充实在他的胸膛。这种“一时天堂,一时地狱”的感觉,让他的心跳到急速。甚至,满脸“刷”地涨得通红。
“你怎么了?乖乖的哦!?”
“不!”姬昌吓得一跳,仿佛被窥探到了心事一般。“没……没什么!”
“世子殿下,该不会是怕了吧?”太姒的手握得更紧了,仿佛在传递着力量。
“呵呵!”姬昌笑得更无奈了。心想着:公主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他可不敢说出口,怕惹心上人不高兴了。“有点吧!”
“嘻嘻!不怕!不怕!”太姒像哄小孩一样,拍了拍姬昌的手背。“本公主殿下会照顾你的。”
说完,她抬起脸,迎着姬昌的目光,脸上重新绽放出那种灵动而狡黠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片血腥和杀戮只是一场游戏的幕间插曲,而真正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天色蒙蒙亮,清水镇前的凶奴大军已经整装完毕,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也跟着停息了。此时,清水镇的火光仍然在跳动,房屋的崩塌声此起彼伏。
“走!兄弟们!”蚩勒挥动着他的弯刀,叫嚣道:“跟我一起杀光伊家堡的那些两脚羊。我们要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杀光两脚羊!”
“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叫嚣声再次铺天盖地……
“走!”她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和期待,拉着姬昌的手转身便要向更深的山林隐去,“这帮死性不改的魔鬼!后面,还有真正的大戏等着他们呢!”
她的身影在月光与火光的交织下,宛如一只轻盈而自信的夜蝶,牵引着西岐的雄鹰,飞向下一处早已布好的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