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如铅。摇曳的灯火映照着众人或惊惶、或焦急、或凝重的脸。姬昌站在中央,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再无半分儿女情长的旖旎,只剩下战场统帅的冷峻与锐利。他快速而清晰地部署着:
“斥候已擒获一人,正在审问。为防其同党漏网报信,我已派出亲卫精锐小队,配合暗卫,沿发现斥候的田野向密林深处扇形搜索、清剿!务必确保消息暂时封锁!”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既然戎族大军还没杀到眼前,我们不如赶紧收拾东西,趁夜回城!”那位鹅黄锦袍的宗妇急切地建议,脸上带着逃出生天的渴望。其他几位贵妇也纷纷附和,显然被“大军”二字吓得不轻。
姬昌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洞察与冷硬:“诸位夫人,此时回城,正中敌人下怀!”他走到简陋的沙盘前,指向伊家堡与有莘王城之间的路线,“以戎族惯用的战术,他们既敢派斥候深入此地,其主力必已悄然移动,要么潜伏在附近密林等待信号,要么……已在回王城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重重埋伏!若我们仓促拔营回撤,队伍冗长,护卫分散,一旦踏入伏击圈,便是自投罗网,全军覆没之局!”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为验证此判断,吾在回堡之前,已第一时间派出两名最精干的暗卫,携带信鸽,快马加鞭,沿回城路线进行反向侦察!一旦发现伏兵踪迹,信鸽会立刻回报!”
这番冷静而精准的分析,如同冰水浇头,让贵妇们瞬间清醒,脸色更加苍白。
“那……那去有莘搬救兵呢?让精锐部队来接应我们?”绛红锦袍的宗妇又提出建议,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姬昌闻言,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极其短暂、带着无奈和苦涩的笑意,却并未立刻作答。搬救兵?谈何容易!伊家堡位置偏僻,距离王城路途不短。等信使赶到王城,再集结部队,星夜兼程赶来,最快也要一、两日之后!而戎族大军,虽然此刻没有行动,但极可能已经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只要王城大军一动,他们必然立刻发动进攻。这小小的伊家堡,如何能支撑?这其中的时间差,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生死鸿沟!而且,以有莘王城军队的战力,跟戎族大军比起来根本就是不堪一击。极有可能中途便会被伏击。
一直紧盯着姬昌的太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无奈苦笑。她瞬间明白了他有所顾虑——只是他到底顾虑什么,没有作战经验的太姒并不能完全猜到。但她坚信自己可以信赖这个男人。
太姒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站在姬昌身侧,面向所有贵妇和闻讯赶来的伊氏族长等人,声音清亮而坚定,带着公主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位!世子久经沙场,对戎族习性、战阵谋略了然于胸!他的判断,便是最准确的判断!他的顾虑,亦是当下最致命的要害!”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姬昌身上,眼神中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此刻,争分夺秒,容不得半点犹豫与质疑!我以太姒之名下令:堡内所有人等,无论尊卑,一切行动,唯世子之命是从!抗命者,以通敌论处!”
这掷地有声的命令,如同定海神针!不仅让贵妇们瞬间噤声,也让原本有些慌乱的伊氏族人和侍卫们找到了主心骨,神情肃穆起来。
姬昌心头猛地一热!那块悬在心口、名为“信任”的巨石,在太姒这毫无保留的托付下,轰然落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比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力量!他看向太姒,目光交汇的瞬间,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议事厅的门被猛地推开!姬仲、姬叔,以及换了一身装扮的绾婉,疾步走了进来。
姬仲面色沉凝,抱拳道:“大哥!外围初步搜索发现的斥候已经被全数解决掉了,暗卫扩大范围继续清剿!那个活口嘴很硬,还在审!”
姬叔则一脸跃跃欲试:“大哥!你也给我分些任务吧!我快急死了!”
姬昌点头,正要给弟弟们分派任务,目光却被站在最后的绾婉牢牢吸引。
只见她已换上了一身紧束利落的夜行黑衣!那黑衣并非寻常布料,在灯火下泛着一种柔韧的光泽,显然是特制的。长发被利落地束在脑后,脸上虽无脂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出鞘匕首般的锐利和决绝!与那日风雨楼中那个温婉或略带狡黠的“太姒”形象判若两人!再转头看了看太姒——这两人的确是很像。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绾婉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对着太姒和姬昌抱拳行礼,声音冷静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公主殿下!世子殿下!搬救兵之事,刻不容缓!然路途遥远,寻常信使恐难以及时抵达,更可能被伏兵截杀!绾婉请命——由我亲自潜行回城,调集援军!”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伊家堡后山,有一条极为隐秘、直通王城近郊的废弃商道,知之者甚少!此道虽已被丛林覆盖,崎岖难行,却可避开戎族主力可能设伏的官道!我对路径熟悉,且有把握在明日破晓前,将求援信亲手交到王城守将手中!”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被绾婉这么一提醒,太姒眼中一亮!那还是她与绾婉以往过来时所探到的密道。“幸亏绾婉提醒!我怎么将这件事给忘了呢?只是那条路太过险峻了。而且荒废已久,极可能有各种野兽出没。”
“殿下放心!若只是野兽出没,属下能应付。就算有其他危险,我也有自保之力。”
姬昌目光深邃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黑衣女子。她此刻展现出的气质、对密道的了解、以及敢于孤身犯险的胆魄,绝非普通侍女所有!这个绾婉,难道就是朝歌王室的“贴身死士”?
“但是,你或许不知道……”姬昌顿了顿,为难地说出了他所感知的最坏的情形。“此刻……也许……王城已经被戎族大军给包围了。”
“什么?”原本还落座的贵妇们,已经震惊得站立了起来。
“这估计就是为什么戎族大军没有立刻发动进攻的原因。”姬昌继续解释道:“我已经派出暗卫去查探了。只要抓住一个活口,或者从城外的商旅那里都极易探听得到大军的动向。“
”那……“绾婉这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大军围城,又将我们扣成瓮中之鳖。难道他们是想……”
“不错!太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他们是想利用我们威逼王城的禁卫军。有莘王城固若金汤,他们根本就攻不破!“
“这……这下该怎么办啊?”宗妇们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她们已经被逼上绝境了。
“好狠啊!”老族长忍不住擦拭起老泪来。
“就算死,也不能让他们用我们做人质威胁王城的安全。”这些平常嘻嘻哈哈的妇人们,此刻异常决绝。
“对对对!我们身为宗族长者,岂能被他们拉到族人面前用做威胁族人的筹码?”那位鹅黄锦袍的胖乎乎的宗妇此刻气得脸色发红。“那……我死后可就没这个脸见列祖列宗了。”
“姒儿,你还年轻。要不你跟着绾婉,还有世子一起从那条道逃走吧!”
太姒被这些平日里总与她过不去的婶子们团团围住。她们关切的目光如一股暖流贯入她的全身。“不!”太姒的泪水夺眶而出。“都怪我!若不是姒儿任性,非要带婶子们出来祭祀,就不会……”
“这哪里能怪你啊!”
“对啊!傻孩子!那些戎族蛮子们要想劫掠咱们,自然会找各种机会。”婶婶们纷纷安慰起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公主来。“就算不是这次,也有下次。我们总不能就憋在‘龟壳’里不出来吧?“
”可是……“
”没有可是!“这些有莘女人,到底是执掌一族社稷命脉的女人,在大是大非面前绝对的清醒。”我们老了,而你不一样!你是有莘族的未来。”夫人们语重心长地说道:
“没有你,商帝不会庇护我们有莘。”
“是啊!我们有莘是女系邦国。你可知道以前有多少女系邦国?而如今又剩下多少了?”宗妇里最年长,也是最沉稳的那个……终于开口了。这一路上,她都鲜少说话,也不像她的其他姐妹那般总是打闹,跟小公主开着各种玩笑。仅仅是温柔地笑看着。
“你的父亲虽然称为国主,但在族中是没有实权的。”她娓娓道来,就如同在交代后事一般。“所以,他们才总是外出狩猎,鲜少归家。我们苦苦支撑,好不容易将你的母亲迎娶了过来。可怜你母亲早逝,就剩下你了。这世道……哎!若非有莘王城固若金汤,我们是敌不过戎族大军的。所以,救援的事,还是算了吧!”
“怎么可以算了?”太姒望着眼前这些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婶婶们。虽然她们总是逗弄自己,平日里也肆意潇洒,没个正形,可她们都是自己的亲人啊!小时候,她们总是围着自己转,成天就知道逗着她一声声地叫唤着:
“姒儿,过来!”
“姒儿,小心!”
此刻,儿时的记忆冲破了时光的屏障,像洪水般破堤而出。太姒泪如泉涌,却强忍心头痛楚,咬牙道:“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不!傻孩子!你现在就跟绾婉从密道走!”婶婶们拽住太姒,又拉着绾婉,推到姬昌的面前。“世子,你就带着姒儿从那条密道离开。我们还能拖延一段时间。你们回王城,实在不行就去西岐。又或者带姒儿去找她外祖父。“
这帮人拉拉扯扯,像是在交代后事,倒真将姬昌弄得为难了。他深深被这些有莘宗妇与太姒的情意所感动。这些看似散漫的女人,实则心里跟明镜一般。的确,如今世道,母系邦国生存尤其艰难。当年,武丁时代,这些女系邦国便采取与帝国王族通婚的办法,却不曾想帝国不过是利用她们。那些将宗族闺女送入帝室的母系邦国无一难逃被并吞的结局。估摸着有莘才采取了迎娶帝国公主,也就是太姒之母的计策。只是……这又能维系多久呢?一个时代的到来,终究将淘汰另一个时代的东西。哪怕用血腥、残暴的方式。
此刻,明白这些的不仅是姬昌,也包括素来就有政治谋略的太姒。她终于明白了婶婶们的“苦心孤诣”。“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太姒强忍悲痛,咬牙道,泪水却如断线珍珠,“实在不行,我跟他们走!外祖父……他总会想办法……”
“糊涂!”宗妇们厉声打断,“你才是有莘的未来!你落入他们手中,那才是万劫不复!现在就走!”她们再次将太姒推向姬昌。
历史小知识——关于“母系邦国”的历史记载:
《盗跖篇》曰:“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
《商君书·画策篇》曰:“神农之世,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农既殁,以强胜弱,以众暴寡,故黄帝内行刀锯,外用甲兵。”
《战国·赵策》曰:“宓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
《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擅杀篇》曰:“今足下以汤、武为不义,然则足下所谓义者,何世之君也?则答之以神农。”
所谓“母系邦国体系”就是:神农氏,即:炎帝时代!到了商末,“母系邦国”基本上全数解体了!
参看吕思勉先生的《先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