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以生民为念’!” 纱幔后,太姒清越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赏,清晰地穿透了水榭的寂静,也仿佛为方才那场震撼人心的辩论画下了定论。“此一局,西伯侯世子对‘君子’之道的阐发,深契吾心。”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一锤定音!
“好——!”
“世子高论!”
“当之无愧!”
短暂的愣怔后,满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由衷的喝彩!这赞誉不再局限于宗室老者或饱学之士,而是发自几乎所有在场者的内心。姬昌那番关乎天命、责任与生民的言论,其格局与深度,已彻底折服了众人。
“这位西岐世子,果然名不虚传!真真是‘仁德君子’的化身!”
“何止殿下动心?这般人物,便是老身瞧着,也要怦然心动几分呢!” 一位满头珠翠的宗室贵妇用团扇半掩着口,语带戏谑地打趣道,引得帷幔后一片咯咯的娇笑声。
有莘乃母系邦国遗风,这些受邀前来的宗族贵妇们,多是王室旁支或大族主母,身份尊贵,生活优渥至极。她们一生最大的“事业”便是享受生活、攀比华服美饰、探听传播各种秘闻轶事。太姒请她们前来,原是想借她们那张张能说会道的嘴,将自己遴选助祭、澄清流言的举动宣扬出去。却不曾想,这些婶婶们“捕风捉影”的本性远超预期,此刻竟将话题扯到了风月情事上来了。太姒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面上虽不动声色,耳根却悄然染上了一抹薄红,心中又羞又恼。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诸位婶婶若觉闲暇太多,不如诗会之后,便留在兰台,陪侄女一同处理些积压的政务?也好让侄女多聆听些长辈教诲。”
此言一出,方才还笑语晏晏的帷幔内瞬间安静下来!
“啊?这……这如何使得?”
“殿下说笑了!我等愚钝,岂敢插手国事?”
“是啊是啊!有英明神武的殿下在,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只管享清福便是了!”
贵妇们慌忙推辞,脸上的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她们慵懒惯了,平日里连王庭的例行朝会都嫌麻烦,能躲则躲,若非这次诗会新鲜有趣,又能近距离窥探公主选婿这等大热闹,她们才不愿离开舒适的香闺软榻呢!让她们处理枯燥繁琐的政务?简直比杀了她们还难受!一个个立刻收敛了调笑,摆出“不胜任”、“不敢当”的谦卑姿态,只盼着诗会快些结束好溜之大吉。
看着婶婶们瞬间蔫了下去、避之不及的模样,太姒心中无奈地摇头。有莘王室这好逸恶劳、耽于享乐的积习,真是深入骨髓了。她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幼年便远离故土,在朝歌诡谲的政治氛围,与外祖父母严苛的教养下成长,否则,只怕也要变得如同眼前这些宗妇一般,空有尊贵身份,却只知醉生梦死了。
帷幔内是贵妇们偃旗息鼓的“乖巧”,帷幔外,四位世子的气氛却截然不同,堪称冰火两重天。
姜桓楚端坐席上,面色阴沉如水。他手中那只价值不菲的琉璃酒杯已被捏得指节发白,杯中美酒微微荡漾,映出他紧锁的愁眉和眼中翻涌的不甘与难以置信。他不时地、近乎失礼地望向那重重纱幔,仿佛想穿透那朦胧的阻隔,看清里面那位公主的心思。姬昌那套“生民为念”的论调,竟如此契合她的心意?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巨大的挫败感和被横刀夺爱的危机感攫住了他,让他无暇也无意去理会其他三位世子。
姬昌本人则依旧沉静如水,仿佛方才引起满堂彩的并非是他。他端坐如松,眼帘微垂,神色淡然,仿佛置身事外,在喧嚣中独守一份宁静。
坐于他身后的姬仲、姬叔两兄弟却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姬叔激动得脸颊泛红,压低了声音对姬仲道:“二哥!你看!我就说大哥一定行!” 姬仲稳重些,但眼中也闪烁着自豪的光芒,用力点头。
鄂崇禹则像个局促不安的鹌鹑。他既为自己方才的发言意外得了些赞誉而微微欣喜,又因这赞誉似乎隐隐越过了姜桓楚而倍感惶恐。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姜桓楚的脸色,想与姬昌道贺又怕更惹姜兄不快,只能一个劲地埋头,机械地往嘴里灌着酒,仿佛那辛辣的液体能浇灭心中的忐忑。
而崇侯虎——他的恼怒如同烧红的烙铁,明晃晃地刻在脸上!当太姒说出“深契吾心”时,他猛地抓起面前硕大的青铜酒樽,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喉结剧烈滚动,酒液顺着虬髯流淌也浑然不顾。待到傅母依照太姒之意,走到台前,准备高声宣布:“此局获胜者,西伯侯世子姬昌……”时,崇侯虎再也按捺不住!
“慢着——!!!”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震得水榭梁柱似乎都嗡嗡作响!
崇侯虎如同铁塔般“噌”地站起,带倒了面前的矮几,杯盘狼藉!他双目圆睁,赤红如血,直勾勾瞪着傅母和纱幔方向,胸膛剧烈起伏:“吾——不服!”
“不服?!”傅母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厌烦。这崇侯虎从小就是个惹祸精,任性妄为,没少给她和太姒添麻烦。如今竟在如此庄重的场合公然耍赖?“北伯侯世子!此地乃有莘兰台,非你北伯侯府!岂容你说不服便不服?休得放肆!”
“傅母,”纱幔后,太姒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静,“让他说。” 她心中雪亮,崇侯虎这莽夫跳出来,正好替她试探姬昌的深浅。她唇角微扬,声音清朗地传遍全场:“吾相信西伯侯世子之才德,乃真金不怕火炼!今日诗会,本就为广纳贤言。在座诸位才俊,若有不服者,皆可登台,与世子一辩高下!如何?” 她这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点燃了某些存心看戏或自视甚高的贵胄子弟的心思,不少人眼中开始闪烁跃跃欲试的光芒。
这下,姬叔可坐不住了。他霍然起身,年轻气盛的脸上满是不忿:“明明就是大哥赢了!公主殿下这样纵容他人挑衅大哥,岂不是……岂不是要将我哥架在火上烤嘛?” 他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下来的水榭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身旁的姬仲反应极快,一把将他按回座位,自己却朝着长兄的方向,故意拔高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促狭笑意道:“三弟,你说错了!殿下这哪是‘烤’啊?这分明是‘烧烤’!要文火慢炖,方显真味嘛!” 他话音清脆,带着几分戏谑的调侃。
“噗嗤——”
“哈哈哈!”
这神来一笔的俏皮话,瞬间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引得满场哄堂大笑!连那些绷着脸的宗室成员也忍俊不禁。
帷幔内,太姒也被这机灵促狭的“烧烤”论逗得失笑出声。她好奇地转向身侧侍立的婢女,轻声问道:“坐在姬昌世子身后,说话的那两个少年,是何人?”
“回禀殿下,”婢女躬身答道,“应是西伯侯世子的两位胞弟,姬仲与姬叔两位公子。”
“哦?”太姒的目光透过朦胧纱幔,落在那两个气质迥异的少年身上——一个斯文秀气,言谈间却透着一股沉稳;另一个虎头虎脑,心直口快,带着未褪的稚气与莽撞。看着他们兄弟间自然的亲昵互动,看着姬昌虽淡然却显然包容着弟弟们玩闹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羡慕与暖流悄然涌上太姒心头。她不由得轻声喟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与寂寥:“若孤……也能有这般手足兄弟姊妹相伴,该有多好……”
这声轻叹,如同羽毛般飘落。
然而,侍立在太姒身侧,一直低眉顺目的傅母,在听到“手足兄弟姊妹”几个字的瞬间,身体猛地一僵!她原本垂在身侧、交叠于腹前的双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死死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她慌忙低下头,试图掩饰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起的、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寒彻入骨的酸楚与深不见底的愧疚……几乎要冲破记忆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