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喘息”达坂如同一道生与死的门槛,将狂暴与相对宁静粗暴地分割开来。趴在达坂顶端,感受着身后依旧呜咽但已无力追及的风声,以及身前那片在稀薄阳光下延伸的广袤高原盆地,幸存的六人心中涌起的,是近乎虔诚的庆幸与脱力般的疲惫。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肺部火辣辣地疼,但至少,他们还活着。
不敢在风口久留,众人相互搀扶着,踉跄下行。达坂西侧的坡度果然和缓许多,虽然依旧覆盖着冰雪,但行走起来已不似东侧那般如同与死神角力。风势大减,虽然寒冷依旧刺骨,却少了那份撕扯一切的暴戾。随着海拔缓慢下降,缺氧的症状也有所缓解,昏沉的头脑逐渐恢复清明。
下行约一个时辰,他们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决定进行穿越达坂后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休整。收集了些许耐烧的灌木根和干燥的牦牛粪(显然是过往商队遗留),点燃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也带来了久违的心理慰藉。就着融化的雪水,慢慢咀嚼着所剩无几的干粮,没有人说话,都在默默恢复着体力,消化着方才那场与天争命的经历。
汪臧海靠坐在岩石上,感受着篝火传来的微弱暖意,怀中那青鸾香囊似乎也随着体温的回升而不再那般冰冷。他取出皮册和炭笔(墨条早已在极寒中彻底报废),开始记录“魔鬼喘息”的地形特征、风势规律、以及那避风点内发现的古老符号。他试图将这些符号与脑海中记忆的库塔孜星图、火焰山祭坛刻痕进行比对,隐隐觉得这些散布于西域各地的古老印记,似乎共同指向某种宏大的、关于天地运行的认知体系。
休整了大半日,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小队继续沿着苏衮地图指示的方向西南而行。脚下的地貌逐渐发生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冰雪荒原,开始出现大片的冻土草甸(虽然此时已被积雪覆盖),以及蜿蜒的、部分封冻的溪流。视野中偶尔能看到成群的野生牦牛在远处漫步,或是警惕的藏羚羊如精灵般掠过雪原。生命的迹象,给这片苍茫的高原带来了些许活力。
又行了两日,根据地图和太阳方位判断,他们应该已经深入了西帕米尔高原的腹地。这天下午,他们沿着一条宽阔的、冰层厚实的河谷行进时,阿卜杜勒突然指着右前方一片高出河岸的台地,发出了惊疑的声音:
“看那里!那些石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片覆盖着白雪的台地上,赫然矗立着数十块巨大的、明显经过人为竖立的黑色岩石!这些巨石高的逾一人,矮的及腰,它们并非随意堆放,而是排列成了一个巨大的、近乎完美的圆形!石环的一部分被积雪掩盖,但整体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辨,在荒凉的高原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而神秘。
“是‘巨人圈’!” 队伍中一名来自西北边陲的士兵失声低呼,脸上带着敬畏与一丝恐惧,“老辈人说,高原深处有上古巨人留下的石头圈子,是祭祀天神的地方,不能轻易靠近……”
汪臧海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从未见过如此规整、宏大的史前巨石遗迹。这绝非库塔孜部落或者已知西域诸族的风格。他立刻决定上前探查。
“保持警惕,分散靠近。”赵斥候下令,众人呈扇形散开,小心地踏上台地,向那石环靠近。
走近之后,石环带来的震撼更加强烈。巨石表面粗糙,饱经风霜,但棱角依稀可见人工打磨的痕迹。它们沉默地矗立着,仿佛在守护着一个湮没于时间长河中的秘密。汪臧海仔细测量了石环的直径,观察巨石的间距和方位。他敏锐地发现,这个石环的构建,并非随意为之,其几个关键节点巨石的连线,似乎隐隐指向几个特定的方向,其中包括他们来时的慕士塔格峰,以及西南方更遥远的某处。
更让他震惊的是,在石环的中心区域,地面并非冻土或积雪,而是铺设着一种颜色深暗、质地异常坚硬的石板!石板表面刻满了更加复杂、更加抽象的符号和线条,其中一些线条凹槽内,竟然镶嵌着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黑色碎屑——正是“天铁之髓”!
“这些石板……这些镶嵌……”汪臧海蹲下身,用手指拂去石板上的积雪,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这不是简单的祭祀场所!这是一个……一个巨大的观测装置!古人利用这些石环和中心石板上的刻度,来观测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
他沿着石板上的刻痕仔细观察,发现其中一组最为清晰的刻痕,其指向恰好与冬至日落的方位吻合。而另几组刻痕,则可能与某些特定亮星的起落相关。中心区域那些镶嵌着天铁碎屑的凹槽,似乎构成了一个简易的星图,其中几个星位,与他所知的库塔孜星图以及那本古籍残卷中的记载,有着惊人的相似!
“你们看这个。”赵斥候在石环外围一处巨石底部有所发现。那里刻着一个清晰的符号,与他们在“魔鬼喘息”避风点看到的、指向层叠山峦的符号几乎一模一样!旁边,还多了一个新的符号,像是一个简笔的、有城墙的城池。
“这个符号,指向西南,还有……城池?”阿卜杜勒辨认着,“难道是说,往西南方向,有古老的城池遗址?或者……是暗示通往某个已知城邦的道路?”
这个发现意义重大!它不仅印证了古老路标的连续性,还可能为他们指明了接下来的具体目标!苏衮的地图只标注了大致的区域和路线,而这个符号,或许指向了一个更具象的地点。
汪臧海立刻将所有这些符号、星图对应关系、石环的测量数据详细记录在皮册上。他感觉自已仿佛在拼凑一幅巨大而破碎的拼图,每一处遗迹,每一个符号,都是其中的一块,指向一个失落文明的辉煌与智慧。
然而,就在他们沉浸于发现的震撼与思考时,负责在外围警戒的士兵发出了低沉的警报声!
“有人!河对岸!正在靠近!”
所有人瞬间从探索状态进入战斗准备,迅速依托巨石隐蔽。只见在河谷对岸,出现了七八个骑乘着矮种马的身影。那些人身穿厚重的、颜色混杂的皮袍,头戴护耳皮帽,脸上包裹着防寒的面巾,看不清具体容貌。他们似乎也发现了石环这边的汪臧海等人,勒住了马匹,隔着近百步宽的冰封河面,警惕地观望。
是敌是友?是当地的牧民?还是……追踪而至的敌人?
赵斥候示意大家不要轻举妄动,他缓缓从巨石后站起身,举起空着的双手,示意没有武器,用突厥语高声喊道:“过路的旅人!我们没有恶意!”
对岸的人影骚动了一下,交头接耳片刻。为首一人也策马向前几步,摘下了面巾,露出一张被高原阳光晒得紫红、布满皱纹却眼神锐利的脸庞。他用带着浓重口音、但勉强能听懂的突厥语回应:
“外乡人!这里是‘塔什库尔干’(意为石头城堡)的猎场!你们是什么人?为何闯入神圣的‘巨人圈’?”
塔什库尔干!汪臧海心中一动,这是地图上标注的、位于西南方向的一个重要地点,是帕米尔高原上较大的一个绿洲和贸易点,据说有古老的石头城堡遗迹。看来,他们距离有人烟的地方已经不远了。而这些猎人,似乎是将这石环视为某种圣地。
“我们是迷路的商队,从东方来,欲往塔什库尔干!”赵斥候继续喊道,沿用之前与葛逻禄人交涉时的身份,“无意冒犯圣地,只是在此躲避风雪!”
对岸的猎人头领审视着他们狼狈的衣着和寥寥数人,警惕之色稍减,但并未完全相信。“商队?你们的样子可不像富有的商贾。”他顿了顿,指向石环,“离开那里!巨人圈不是你们该停留的地方!跟我们回塔什库尔干,头人会决定如何处置你们!”
跟他们回去?是福是祸?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们需要补给,需要信息,也需要了解这个“塔什库尔干”以及那些指向西南的符号意味着什么。
汪臧海与赵斥候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
“好!我们跟你们走!”赵斥候大声回应,“希望塔什库尔干的头人,能给予迷途者一些水和食物!”
于是,汪臧海小队在这群当地猎人的“护送”下,离开了神秘的巨石环,踏着冰封的河谷,向着西南方向那个被称为“石头城堡”的绿洲聚落行去。
高原的寒风依旧凛冽,但探寻古老奥秘的旅程,似乎即将进入一个拥有更多人群、更多故事、也可能隐藏着更多危机与机遇的新阶段。石环的低语尚在耳边,而塔什库尔干的轮廓,已在地平线上隐约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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