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转移的行动在极度谨慎中进行。伤员、文吏以及大部分驮运着紧要物资(如文书、礼品和汪臧海的部分勘探工具)的驼马,在阿卜杜勒的引领和赵斥候所率精锐的护卫下,依次悄无声息地没入那个隐秘的洞穴入口。留下的,是以汪臧海、使团正使为核心的十余人,皆为自愿留下的敢战之士,其中包括五名经验丰富的明军老兵和七名胆大心细的随从。
队伍主力撤离后,石林内顿时显得空旷而寂静,唯有风穿过石隙发出的呜咽声,更添几分肃杀。留下的众人默默检查着剩余的兵刃和箭矢,气氛凝重而决绝。
正使面带忧色,看向正在仔细观察石林外部动静的汪臧海:“汪郎中,我等如今兵微将寡,虽暂得喘息,然匪寇未退,如之奈何?”
汪臧海转过身,脸上不见慌乱,只有一种沉浸于思考中的专注。他指着石林外围那些影影绰绰的匪徒身影,沉声道:“大人,匪徒志在必得,久围不退,必是在等待时机或援兵。我等若一味固守,待其援至或我方箭尽粮绝,唯有坐以待毙。须得主动示弱,引其入彀,再以奇计破之。”
“奇计?”正使与周围几名军士都露出疑惑之色。在这片光秃秃的石林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能有什么奇计?
汪臧海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带着众人再次细致地勘察了一遍石林内部的地形。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寻找掩体或封堵缺口,而是仿佛在审视一幅巨大的、立体的棋局。他时而驻足凝望石柱的方位与间距,时而俯身观察地面上被风吹出的天然沟壑与起伏,手指甚至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着某种复杂的轨迹。
“诸位请看,”汪臧海将众人召集到一处,以树枝在沙地上勾勒出简略的石林地图,“此片雅丹,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某种天然阵势。我等可稍加引导,将其化为己用。”他指向几个关键节点,“此处,巽位,风行之口,可布疑兵,以旗帜、衣物虚张声势,吸引其主力注意力。此处,离位,地势稍高,光照最佳,可令善射者潜伏,但须借助岩石投影,匿其形迹。而最关键处,在于坤位与艮位之间,那条狭窄曲折的通道,看似绝路,实则内藏回转之余地……”
他详细解说,并非直接套用深奥的奇门术语,而是用士兵们能理解的“诱敌”、“埋伏”、“声东击西”等战术语言进行包装,但其内核,分明融入了奇门遁甲中关于方位、生克、虚实变化的至理。他计划利用石林天然的迷惑性,人为强化其“迷宫”特性,通过移动部分石块、利用光影和旗帜制造视觉误差,将匪徒引入一条预设的、充满陷阱和伏击的“死路”。
“汪大人,您这法子……听起来像是戏文里的诸葛八卦阵啊?”一名老兵忍不住咂舌道。
汪臧海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属于学者的自信与属于谋士的深沉:“阵法之道,存乎一心。无非是借天地之势,惑敌耳目,乱其心志,而后击其惰归罢了。并非什么呼风唤雨的神通。”他刻意淡化其玄学色彩,强调其现实可行性。
计划既定,众人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拆解部分不必要的辎重车辆,用木料和布匹制作简易的假人,披上衣物,放置在汪臧海指定的“巽位”显眼之处。又按照汪臧海的指点,小心翼翼地移动了一些本就松动的中小型石块,改变了几条小径的通行难易度,甚至在关键岔路口,利用岩石棱角与即将西斜的阳光,制造出视觉上的错觉与阴影陷阱。整个过程,汪臧海亲自指挥,对每一处改动都要求精确,务必使其看起来浑然天成,如同风沙自然所为。
与此同时,他也派出两名最机敏的随从,再次通过密道,与绿洲方向的赵斥候取得联系,告知其计划梗概,约定以火光为号,伺机从侧后夹击。
当这一切在悄无声息中准备就绪时,日头已然西沉,戈壁的黄昏降临,温度开始迅速下降,巨大的阴影吞噬了石林的大部分区域,使得那些被汪臧海刻意调整过的路径更加扑朔迷离。
石林外的“黑雕”匪众显然也失去了耐心。他们观察到石林内的旗帜似乎增多,人影却似乎更加稀疏,且久无动静,怀疑使团要么是准备趁夜突围,要么已是强弩之末。匪首“黑雕”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在天色完全黑透前发动总攻。
“兄弟们!冲进去!财物女人,谁抢到就是谁的!”黑雕挥舞着弯刀,发出了总攻的嚎叫。
这一次,近二十名匪徒全部下马,呈散兵线状,嚎叫着从几个方向同时涌入石林。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盲目冲锋,而是互相掩护,谨慎推进。
然而,一进入石林深处,他们便察觉到了异样。明明看着是通路的方向,走过去却可能撞上一面看似可攀爬、实则异常光滑的石壁;看似是死胡同的角落,拐过去却可能发现一条被阴影掩盖的小径。那些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待冲到时却发现只是披着衣服的假人。更让他们心烦意乱的是,石林内的回声似乎也变得诡异起来,同伴的呼喊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方向难辨。
这正是汪臧海想要的效果。他利用石林本身的复杂结构和黄昏的光影,初步营造了一个简易的“迷魂阵”。匪徒们如同无头苍蝇,在石林中渐渐被分散、被引导。
汪臧海本人,则与正使及两名护卫,占据着阵眼核心——一处位于较高位置的岩石平台,既能俯瞰部分战局,又相对隐蔽。他手中紧握着一面用破损旗帜改成的简陋令旗,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如同陷入泥潭的匪徒动向。
“引他们去坤艮通道。”汪臧海低声道,手中令旗向某个方向一挥。
一名身手敏捷的随从得令,如同猿猴般在石柱间跳跃,故意暴露身形,吸引了一小股匪徒的注意,然后迅速隐入那条预设的、通往“绝地”的狭窄通道。
成功的诱敌!五六名匪徒不疑有他,叫骂着追了进去。
通道内更加昏暗,曲折迂回。就在匪徒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击时,突然,头顶传来几声异响!
“落!”
随着一声短促的喝令,几块被事先撬松、用绳索勉强固定的岩石被推落!这些石头不大,不足以致命,但砸在狭窄的通道内,顿时引起一片惊呼和混乱,一名匪徒闪避不及,被石块砸中肩膀,惨叫着倒地。
与此同时,埋伏在通道两侧高处的明军老兵,趁机射出冷箭!如此近的距离,又是猝不及防,顿时又有两名匪徒中箭倒地。
剩余的匪徒惊骇欲绝,想要原路退回,却发现来路似乎被移动的阴影和几块看似随意、实则刻意摆放的石块挡住了最佳退路,心理上的恐慌让他们更加混乱。
“妖法!这里有妖法!”有匪徒惊恐地大叫起来。未知的恐惧往往比刀剑更令人胆寒。
就在这股进入通道的匪徒即将被全歼之际,石林其他区域的匪徒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试图过来支援。然而,他们在石林中转向、迷路,不断受到来自阴影中冷箭的骚扰,推进缓慢。
匪首“黑雕”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咆哮着,亲自带领身边最后几名悍匪,朝着动静最大的中心区域猛冲过来,试图以力破巧。
汪臧海在平台上看得分明,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发信号!”他沉声命令。
一名护卫立刻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浸了油脂的柴堆。虽然不大,但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这一缕腾起的烟雾和火光格外显眼。
早已在绿洲出口处焦急等待的赵斥候,看到信号,精神大振。“兄弟们!汪大人得手了!随我杀回去,接应他们!”
留下少数人看守绿洲,赵斥候带领十余名生力军,如同出闸猛虎,从隐秘洞穴杀出,直扑“黑雕”匪徒的后背!
此刻,石林内的匪徒前有“迷宫”与埋伏,后有突如其来的生力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首尾难顾的绝境。军心瞬间崩溃!
“中计了!快跑啊!”
“官军有埋伏!”
匪徒们再也顾不得抢掠,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诡异的石林。他们丢盔弃甲,狼奔豕突,甚至为了争夺逃路而自相践踏。
匪首“黑雕”见大势已去,双眼赤红,恨恨地瞪了一眼汪臧海所在的大致方向,似乎要将这个坏他好事的“小白脸”牢牢记住,然后才在几名心腹的死命护卫下,砍翻两名挡路的溃兵,朝着马匹停放的方向狼狈逃去。
赵斥候带队与汪臧海等人顺利会师,一番短促的追击,又留下了几具匪徒的尸体,但“黑雕”本人及其少数核心还是趁着夜色和混乱,骑上快马逃脱了。
战斗结束。石林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尚未熄灭的火把噼啪作响,以及空气中浓郁不散的血腥味,证明着刚才发生的惨烈搏杀。
清点战果,击毙匪徒十一人,伤者不计,缴获兵刃、马匹若干。己方方面,留守人员又有两人阵亡,数人带伤,但主力得以保全,危机彻底解除。
劫后余生的众人,看着汪臧海的眼神充满了敬佩与感激。若非他临危不乱,巧设奇阵,恐怕所有人都会葬身在这片黑戈壁之中。
正使紧紧握着汪臧海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赵斥候用力拍了拍汪臧海的肩膀,感慨道:“汪大人,今日方知,读书人的脑子,真能抵得上千军万马!你这石林布阵的法子,神了!”
汪臧海却并无太多喜色,他望着“黑雕”逃跑的方向,眉头微蹙。“可惜,走了匪首,恐为后患。而且,他们目标明确,背后定然有人指使。” 他顿了顿,对赵斥候和正使低声道,“此事,恐怕还未结束。”
是夜,队伍主力从绿洲迁回,在石林内与留守人员会合。众人就在这片刚刚经历血战的雅丹地貌中扎营休整。篝火旁,活下来的人们默默处理着伤口,埋葬同伴,气氛沉郁而疲惫。
汪臧海没有休息,他再次带着火把,进入了那个发现岩画的洞穴深处。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他拓印下那些星辰图案和疑似陨石的刻画,仔细研究其线条走向和排列规律。越是研究,他越是心惊,这些古老图案所蕴含的星象知识,似乎指向某个非常久远而神秘的年代,与他所学的一些上古星图残卷隐隐呼应。
“这片土地……藏着秘密。”他喃喃自语。黑戈壁的这场血战,仿佛是一把钥匙,意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远历史与奥秘的大门。
他将拓印的图纸和自己的观察记录仔细收好。这些,或许比他原本预想的工技采风,更有价值。
走出洞穴,仰望戈壁滩上无比清晰、仿佛触手可及的璀璨星河,汪臧海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求知欲与探索的冲动。西域之行,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触及了它神秘面纱的一角。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里有青鸾的香囊,也有那块冰凉的“星星石”。在这片广袤、危险而又充满未知的土地上,它们仿佛成了他与过去、与牵挂、与追寻的目标之间,最坚实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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