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交锋,灰衣人如鬼魅般遁去,留下满腹疑云与凛冽寒意的汪臧海。他深知此事绝难善了,对方首次正面出手便直指工程要害,若非星陨玉璧预警及时,后果不堪设想。他迅速返回享殿工地,一边指挥人手救治伤者、扑灭余烬、评估损失,一边命心腹持自己手令,火速将今夜遇袭之事密报刘伯温。
爆炸造成的实际破坏并不算太大,灰衣人似乎意在警告与干扰,而非彻底摧毁。那处特殊浇筑的地基虽被炸开缺口,但核心的“社稷土鼎”无恙,修复起来并非难事。真正棘手的是此事带来的无形冲击——帝陵重地,竟被贼人如入无人之境,还实施了爆破,这无疑是对新兴王朝权威的赤裸挑衅,也暴露了工地在防卫上的巨大漏洞。
天色未明,刘伯温便已顶着晨露赶至工地。他仔细查看了爆炸现场,听取了汪臧海的详细汇报,尤其是灰衣人那番关于“星陨之体,命犯紫微”的言论。刘伯温听完,沉默良久,平日温润平和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罕见的阴霾。
“臧海,”他屏退左右,声音低沉而严肃,“此事比预想的更为复杂。此人不仅深知陵工内情,更对你师承来历、甚至那玄之又玄的命格批语都了然于胸。其背后势力,绝非寻常江湖门派,恐怕……牵扯极深。”
“先生,这‘星陨之体,命犯紫微’之言,究竟是攻心之策,还是……”汪臧海忍不住问出心中最大的疑虑。
刘伯温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命理之说,玄奥难测,有其定数,亦有其变数。墨老既然选择你,自有其道理。你只需记住,秉持本心,行所当行。眼下当务之急,是应对此事引发的朝堂风波。”
正如刘伯温所料,享殿工地遇袭爆炸的消息,在天亮后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金陵官场。尽管工部和刘伯温尽力控制消息,只以“雷火引燃少量物料”含糊上报,但各种添油加醋的流言已然四起。有言前朝余孽作乱的,有言天降警示的,更有那等嫉妒汪臧海年少得志的官员,暗中散布“陵工不祥,主事者德不配位”的言论。
风波很快便刮到了朝堂之上。
三日后的一次常朝,几位御史台的言官便联名上奏,弹劾工部疏于防卫,致使陵工重地险遭破坏,更影射负责具体设计的汪臧海“所用之法过于奇诡,恐非正道,故引天怒人怨”,请求陛下彻查,并暂停部分“不合礼制”的工程。
金殿之上,气氛凝重。朱元璋高踞龙椅,面无表情地听着御史的慷慨陈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那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每一位与会臣工的心上。
刘伯温出列,从容奏对:“启奏陛下,陵工地基偶遇雷火,确系意外,工部已加强巡防,工程并未受大的影响。汪臧海所提诸法,虽闻所未闻,然皆经臣与工部、钦天监反复论证,于稳固陵寝、契合风水大有裨益,绝非奇诡之道。若因噎废食,恐延误万年吉壤之成,反堕朝廷威信。”
工部尚书薛祥也硬着头皮站出来为下属辩解,强调汪臧海的诸多设计在实际工程中表现卓越,节省了大量民力物力。
然而,质疑之声并未完全平息。另一位素与刘伯温有些政见不合的官员出言道:“刘大人所言固然有理,然陵寝关乎国运,宁稳毋奇。汪臧海一介白身,骤得高位,其所学来历不明,如今又引出此等事端,岂能不令人心生疑虑?臣以为,当对其人所学渊源、乃至其出身,进行一番彻查,以安人心!”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这已不仅仅是质疑工程,而是直接指向汪臧海本人,甚至隐隐牵连到举荐他的刘伯温。
端坐龙椅的朱元璋,目光幽深,缓缓扫过殿下众臣,最终落在了刘伯温身上:“刘先生,你怎么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刘伯温身上。汪臧海在殿外候旨(以他的品级尚不能参与常朝),无法自辩,他的命运,此刻完全系于刘伯温一言。
刘伯温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地,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明鉴!汪臧海之才,臣以性命担保!其学识渊博,心思缜密,于工程营造、天文地理确有独到之处,远超侪辈。此次意外,正说明有宵小之辈忌惮此陵建成,故行此破坏之举!若因此等事便疑贤罢工,岂不正中贼人下怀?至于其出身,臣可奏明,其师乃山野隐士,精研百家,不愿入世,故嘱其徒以才学报国,不显师门。此等世外高人,授徒但问资质,不论出身,岂能以常理度之?望陛下圣心独断,勿使流言伤及干才,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既维护了汪臧海,也巧妙地将破坏事件的矛头引向了外部敌人,更以“寒了士子之心”触动朱元璋重视人才的心思。
朱元璋听完,沉默了片刻。他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在刘伯温身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陵工之事,关乎国本,不容有失。防卫之事,工部、中军都督府需再加派人手,严加巡查,若再出纰漏,严惩不贷!”
“至于汪臧海……”他顿了顿,殿内空气几乎凝固,“其才可用,其功可见。些许流言,不足为虑。着其安心督造陵工,不必为外物所扰。退朝!”
“陛下圣明!”群臣山呼。
一场看似凶险的朝堂风波,在朱元璋的乾纲独断下,暂时平息。汪臧海的职位和设计得以保全,但“骤得高位”、“所学奇诡”、“来历不明”这几根刺,却已深深扎入了一些朝臣的心中。
退朝后,刘伯温回到府中,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带着一丝疲惫。他将汪臧海召来,告知了朝堂上的经过。
“臧海,陛下虽信你才,然今日之事,已为你树敌不少。”刘伯温叹道,“日后你行事,需更加如履薄冰。陛下能容你之‘奇’,在于你之‘用’。若有一日,他觉得你‘奇’大于‘用’,或你的‘用’触及了他的某些底线,今日那些弹劾你的奏章,便会成为悬在你头顶的利剑。”
汪臧海默然。他深知刘伯温所言非虚。皇权之下,恩威难测。他躬身道:“学生明白。必当时刻谨记本分,以实务报效皇恩。”
“此外,”刘伯温压低了声音,“关于那灰衣人……我已动用一些隐秘渠道探查,此人行事风格,颇似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古老组织——‘观星阁’的余孽。”
“观星阁?”汪臧海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嗯,”刘伯温神色凝重,“此组织据说传承极其古老,自称‘观测星象,守护天道平衡’,不入王朝兴替,但其判断‘平衡’的标准却无人知晓。前朝鼎盛时,他们似乎也曾活跃过,后来不知为何隐匿。若真是他们重现,其目标恐怕不仅仅是破坏陵工那么简单……他们可能真的认为,陛下得天下,或者你助陛下建此陵,是破坏了某种他们所谓的‘平衡’。”
汪臧海心中震动。“观星阁”,守护“天道平衡”?这解释似乎与灰衣人“逆天而行”的说法隐隐契合。难道自己这“星陨之体”,在他们眼中,竟是破坏平衡的因子?
“此事你心中有数即可,切勿外传。”刘伯温叮嘱道,“眼下重中之重,仍是陵工。享殿地基需尽快修复,穹顶星图、宝城宝顶等后续工程亦需抓紧。唯有将此陵建成无可挑剔的典范,你方能在这漩涡中站稳脚跟。”
汪臧海重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汪臧海将全部精力投入工程。享殿被炸毁的地基部分,在他的亲自监督下,以更严格的工艺和材料进行了修复加固,其坚固程度甚至超过了原有设计。或许是朱元璋的明确表态起到了作用,工地上下的效率空前高涨,质疑的声音也暂时偃旗息鼓。
穹顶星图的预制砖石阴刻工作接近完成,荧光颜料的炼制也步入正轨。地宫内部开始进行精细的砌筑和那套“虹吸排水暗系统”的铺设。宝城(环绕地宫上方的圆形城墙)的基址也开始勘定。
一切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之前更加顺利。
然而,汪臧海心中的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朝堂的暗流,灰衣人及其背后“观星阁”的阴影,以及那萦绕心头的“星陨之体”的批语,都如同隐藏在平静海面下的暗礁,不知何时会再次露出狰狞的面目。
这一日,他正在核对一批新运抵的、用于宝城砌筑的巨形城砖的规格,一名亲随悄悄递上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信笺入手微凉,材质特殊。
汪臧海心中一动,回到值房,拆开一看,里面只有寥寥数语,笔迹古拙:
“星陨耀紫,非福即祸。陵成之日,变数始生。慎之,慎之。”
没有落款,但汪臧海几乎可以肯定,这封信来自那晚交锋的灰衣人,或者他背后的势力。
他们不是在警告,更像是在……预言。
汪臧海握着这封冰冷的信笺,走到窗边,望向远处已初具规模的帝陵轮廓。享殿的梁架正在一根根竖起,如同巨龙的骨架,直指苍穹。
陵成之日,变数始生……
这耗费无数心血、即将成型的宏伟建筑,于他而言,究竟是通往功业的阶梯,还是……命运转折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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