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北麓的黎明来得迅速而猛烈。夜色尚未完全褪去,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一股源自塔克拉玛干方向的干热气流便已拂过营地,带着细小的沙尘,预示着这又将是艰难的一天。昨夜篝火的余烬早已冷却,与灰黄色的土地融为一体。
小队早早收拾停当,用所剩不多的清水湿润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再次踏上征程。沿着宽阔的干涸河床向东南方向行进,脚下的砾石似乎永无尽头。太阳升起后,热度急剧攀升,毫无遮蔽的戈壁滩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烤炉。光线在扭曲的热浪中舞蹈,远处的山影也因此变得模糊不定。
所有人的水消耗得都比预想中要快。干燥的空气不仅带走水分,更带来一种心理上的焦渴。纳斯尔时不时就要拿起水囊抿一小口,被赵斥候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几次后,才强自忍耐,但嘴唇已然开裂出血。
“必须尽快找到‘五彩山’和那个绿洲遗址。”沙赫拉兹的声音因缺水而有些沙哑,他眯着眼,不断扫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寻找着地图上描述的特征,“我们的水撑不过两天了。”
汪臧海同样感到喉咙冒火,但他更多地是在观察环境。他注意到,这条巨大的干涸河床,其走向与昆仑山主脉的延伸方向基本平行,河床两侧的阶地层次分明,显示出远古时期充沛的水量。一些巨大、圆润的巨石散落其间,是被洪水从昆仑山深处搬运而来的见证。这里的“气”不再像“刀脊”那般凌厉肃杀,而是呈现出一种博大、沉郁、却又因缺水而显得“枯竭”的特质。
“看那边!”中午时分,负责了望的士兵突然指着右前方喊道。
众人精神一振,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视线的尽头,一片低矮的山峦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彩——并非单调的土黄,而是夹杂着大片的赭红、青灰、甚至还有小范围的紫褐色条纹,在烈日下如同打翻的调色盘,与周围单调的戈壁形成了鲜明对比。
“五彩山!”纳斯尔激动地叫出声,连忙展开地图比对,“没错!就是这里!根据记载,那处绿洲遗址就在五彩山的西侧,一处被风蚀的雅丹地貌包围的洼地里!”
希望重新燃起,队伍加快了脚步。然而,望山跑死马,直到日头偏西,他们才真正接近这片色彩斑斓的山体。近距离观看,这些色彩源于不同年代的沉积岩层,富含各种矿物质,在亿万年的地质运动和风蚀作用下裸露出来,形成了这壮丽的自然奇观。
按照地图指引,他们绕到五彩山西侧。这里的地貌变得更加怪异,大量被风沙雕琢而成的土丘、石柱林立,如同迷宫一般,这就是所谓的雅丹地貌。风在这些土垄间穿梭,发出呜呜的怪响。
“大家跟紧,不要走散!”沙赫拉兹警告道,他当先进入了这片风蚀迷宫。队伍在狭窄的通道间穿行,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四周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自己的脚步声,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开来。
在迷宫深处穿行了约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依稀可见一些枯死的、早已碳化的胡杨树干倔强地指向天空,预示着这里曾经存在过水源。
“是这里了!”纳斯尔兴奋地跑向前去。
然而,当他们来到洼地中心时,心却沉了下去。想象中的水潭早已干涸见底,龟裂的泥块硬如石头。只有几簇极其耐旱的梭梭草和骆驼刺,在洼地边缘挣扎着生存,表明地下极深处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水汽。
“完了……水源干了……”纳斯尔瘫坐在地,脸上写满了绝望。水囊即将见底,找不到水,他们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片荒原。
赵斥候和士兵们也开始面露焦躁,水是生命线,一旦断绝,军心顷刻便会瓦解。
汪臧海没有慌乱。他走到洼地最低处,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地面的裂缝和那些顽强植物的分布。他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碎,感受着那极其微弱的湿意。然后,他站起身,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洼地北侧一片背阴的、风蚀形成的陡峭土崖下。那里生长着几丛相对茂密的芦苇!
“那里!”汪臧海指着那片芦苇,“芦苇根系深,需水多。这洼地表面干涸,但地下水未必完全枯竭。沙赫拉兹,赵兄,我们需要在那里向下挖掘!”
希望虽然渺茫,但这是唯一的选择。沙赫拉兹和赵斥候立刻行动起来,用工兵铲和短刀,在芦苇丛根部奋力挖掘。泥土坚硬,进展缓慢。所有人都围拢过来,紧张地注视着。
挖了约一人深,依旧是干土。纳斯尔已经不忍再看,背过身去。阿卜杜勒老爹则低声念着祈求的祷词。
就在这时,沙赫拉兹的工兵铲触碰到了一块坚硬的石板。“有东西!”他清理开周围的泥土,发现那是一块人工铺设的、较为平整的石板,边缘似乎与更大的结构相连。
“这是……”汪臧海也跳下土坑,用手拂去石板上的浮土。石板上刻着一些模糊的纹路,似乎是某种指引方向的符号,与他们在土崖下看到的划痕有几分相似,但更为复杂和规整。
“像是……古代的水渠或者蓄水池的盖板?”赵斥候猜测。
“撬开它!”汪臧海下令。
沙赫拉兹和赵斥候合力,将铁钎插入石板边缘,用力撬动。沉重的石板被缓缓移开,露出了下方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带着土腥味的、但明显湿润的凉气扑面而来!
“是水!真的有水!”一名士兵惊喜地叫道。
洞口下方,是一个明显由人工开凿的、不大的石砌方池。池底积蓄着不多但清澈见底的地下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
绝处逢生!狂喜涌上每个人的心头。他们小心翼翼地用皮囊将珍贵的淡水汲取上来,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些,小口而珍惜地啜饮着。甘冽的泉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也重新点燃了队伍的生机。
在水池旁休息补充时,汪臧海和沙赫拉兹仔细检查了那块石板和周围的石砌结构。
“这工艺很古老,”沙赫拉兹摩挲着石块的接缝处,“不是近几百年的东西。而且,你看这引水渠的走向,”他指着石板下隐约连接的、已被泥沙淤塞的通道,“是巧妙地从山体侧面引来的渗水。设计者很了解这里的地质和水脉。”
汪臧海点头同意,他的目光则被石板内壁一些更为精细的刻痕吸引。那并非装饰图案,而是一些点与线的组合,夹杂着少数几个他从未见过的、类似文字的符号。
“纳斯尔先生,你来看看这个。”汪臧海唤来纳斯尔。
纳斯尔凑近一看,先是疑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从皮筒中翻出一张更小、更陈旧的羊皮纸碎片——那是他家族核心笔记的一部分。他对照着石板刻痕和碎片上的几个符号,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这是‘塞种’……不,是比塞种更古老的‘吐火罗’先民可能使用过的计数符号和方位标记!”纳斯尔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家族笔记里只有零星记载,认为可能与最早的玉矿开采和星象观测有关!天啊,这座绿洲遗址,可能比黑汗王朝要古老得多!我们找到的不仅是水,更是通往更遥远过去的钥匙!”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感到震撼。他们不仅仅是在寻找一个玉矿,而是在一步步揭开覆盖在昆仑山北麓的、层层叠叠的历史面纱。
补充了足够的饮水,并将所有水囊装满后,小队决定在绿洲遗址过夜,毕竟这里有相对隐蔽的地形和珍贵的水源。在夜幕降临前,沙赫拉兹在遗址边缘一处较高的风蚀柱上,发现了一个新的刻痕——那是一个粗糙的、展翅飞鹰的图案,鹰喙尖锐,指向南方昆仑山的深处。
“黑鹰的标记。”沙赫拉兹的语气凝重起来,“他们也知道这个地方。而且这个标记很新,不超过一个月。”
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黑鹰”沙匪的阴影,已经实实在在地笼罩了他们。前路,不仅有自然的严酷,更有人为的杀机。然而,古老先民留下的线索与迫近的沙匪威胁交织在一起,使得向昆仑山深处的进军,充满了更加强烈的宿命感。
汪臧海看着那狰狞的飞鹰刻痕,又看了看手中拓印下的石板符号,目光坚定。无论前方是沙匪的巢穴,还是失落文明的遗迹,他都必须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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