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什库尔干绿洲,如同被无尽雪白荒原包裹着的一块狭小、却生机盎然的翡翠。它坐落于两河交汇处的冲积扇上,背靠着嶙峋的、颜色赭红的山峦。与库塔孜部落的隐秘和葛逻禄牧场的分散不同,这里呈现出一种更具规模的、半农耕半商贸的聚落形态。大片被积雪覆盖的田埂依稀可辨,灌溉水渠虽已冰封,但骨架犹存。聚落的核心,是一座依托山势、用巨大的卵石和泥土夯筑而成的、颇具规模的古老城堡的废墟,新的民居和市集便围绕着这座“石头城堡”的残垣断壁蔓延开来。
汪臧海六人在那群猎人的“护送”下,踏着被踩实的雪道,进入了这片人烟辐辏之地。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当地人的围观。男女老少从低矮的土坯房或厚实的毡房里探出头来,目光中充满了对外来者的好奇、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里的人种面貌更为复杂,既有类似葛逻禄人的突厥面貌,也有高鼻深目的东伊朗(塔吉克)人特征,服饰也混杂了游牧与农耕的风格,显示出这里作为东西交通要冲的历史痕迹。
猎人首领——名叫萨迪克的壮硕汉子——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位于城堡废墟脚下、一座最为高大、门口有持矛卫士守卫的石砌大屋前。这里便是塔什库尔干当前实际统治者,头人伊卜拉欣的官邸兼会客之所。
踏入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羊膻、烟熏、香料和人体热量的浑浊暖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酷寒形成鲜明对比。大厅中央燃烧着巨大的牛粪火塘,火光跳跃,映照着墙上悬挂的陈旧织毯和兽头骨。头人伊卜拉欣端坐在火塘尽头的虎皮垫子上,他年约五旬,身材肥胖,面色红润,裹着华丽的锦缎皮袍,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绿松石戒指,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商贾般的精明与统治者的威严。他身旁坐着几位长老模样的人,以及一名穿着帖木儿风格服饰、神色倨傲的文书。
萨迪克上前,用塔吉克语混杂着突厥语,恭敬地向伊卜拉欣汇报了发现汪臧海等人的经过,尤其强调了他们出现在“巨人圈”附近。
伊卜拉欣的目光如同秤砣般在汪臧海等人身上掂量了一番,最后用流利的、带着口音的突厥语开口,声音洪亮而带着压迫感:“东方的面孔?迷路的商队?萨迪克说你们几乎一无所有,连像样的货物都没有。告诉我,你们真正的身份,以及闯入‘巨人圈’——那片受山灵庇佑的古老之地,究竟意欲何为?” 他显然不相信商队的说辞,那文书也提起了笔,准备记录。
汪臧海心知,在此地,之前的借口已难以取信。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尊敬的头人阁下,在下汪臧海,确系大明皇帝派遣之使臣,奉命西行,记录风土,勘察地理,沟通东西。因途中遭遇暴风雪与匪徒,损失惨重,流落至此。至于那石环遗迹,”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迎向伊卜拉欣,“我等乃无意中发现,见其规制宏大,隐含先民观测天象之至理,一时心驰神往,驻足研究,绝无冒犯亵渎之意。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头人海涵。”
“大明使臣?”伊卜拉欣的瞳孔微微收缩,身体稍稍前倾,显然对这个身份极为重视。他挥了挥手,示意文书停止记录,屏退了左右闲杂人等,只留下几位核心长老和那名帖木儿文书(显然是其心腹)。大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微妙和紧张。
“使者阁下,”伊卜拉欣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探究之意更浓,“塔什库尔干是小地方,但消息并不闭塞。据我所知,帖木儿汗的使者,正在西域各处宣扬,任何与大明相关的官方人员,都需……慎重对待。”他话中有话,目光扫过那名文书,文书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汪臧海心中凛然,知道已无法回避。“我大明与西域诸国,素来交好,旨在互通有无,传播文明。帖木儿汗亦曾遣使赴明,以示友好。不知其下属为何有此等言论?我等此行,只为求知,不涉纷争。”
“求知?”伊卜拉欣靠回垫子,手指敲击着扶手,“什么样的求知,需要冒着生命危险穿越‘魔鬼喘息’,去研究那些连我们本地人都敬而远之的古老石头?”
汪臧海知道,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扭转被动局面。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有限度地展示所学,并抛出诱饵。
“头人阁下,”他目光扫过大厅,最后落在伊卜拉欣身上,“那石环并非单纯祭祀之所,乃上古先民观星测象、定历法、辨方位之巨型仪具。其中心石板刻痕,可精准定位冬至、夏至,其外围石柱指向,暗合周天星宿。掌握此理,可更精确预判季节变迁,规划农时,甚至……在茫茫高原戈壁中,更有效地指引商队方向,规避风险。”
他走到火塘边,借用地上的灰烬,简单勾勒出石环中心石板上的星图刻痕与方位线,并解释了其与特定星辰和节气的对应关系。他的讲解深入浅出,结合了堪舆学与天文学原理,听得几位长老面面相觑,连那名倨傲的文书也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伊卜拉欣肥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眼神中的兴趣明显浓厚了起来。塔什库尔干依赖商贸,商路安全与效率至关重要。如果这汉人真的掌握着更精妙的导航观星之术,其价值不言而喻。
“有趣的见解。”伊卜拉欣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么,尊使接下来意欲何往?继续你们……危险的‘求知’之旅?”
汪臧海知道这是关键问题。“根据我等研究,以及一些古老线索指引,”他隐去了具体符号,模糊处理,“似乎应向西南方向,或许能抵达更大的城邦,继续完成使命。我等急需补给与向导,若头人阁下能施以援手,我等愿以所知之天文地理知识,以及大明带来的友谊作为回报。”
“西南方向……”伊卜拉欣沉吟着,与几位长老交换了眼色,“那边是瓦罕走廊的方向,通往波斯。不过,如今那条路可不太平。”他瞥了一眼那名帖木儿文书,意有所指。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匆匆入内,在伊卜拉欣耳边低语了几句。伊卜拉欣脸色微变,挥退了侍卫,目光再次聚焦在汪臧海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新的考量。
“看来,尊使的‘名气’不小。”伊卜拉欣缓缓道,“我刚收到消息,有一支自称来自撒马尔罕的‘商队’,正在向东而来,不日将抵达塔什库尔干。他们似乎……也在打听一支来自东方的队伍。”
撒马尔罕!帖木儿汗国的都城!乌马尔的人,竟然如此之快就追到了这里!而且是以“商队”的名义,显然是打算明面上进行施压或探查!
大厅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赵斥候等人的手悄然按上了兵刃。
汪臧海心脏狂跳,但面上依旧保持镇定:“看来,有些人并不希望看到东西方之间的和平往来与知识交流。”
伊卜拉欣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肥胖的手指不断敲击着扶手,显然在急速权衡利弊。庇护大明使臣,将直接得罪如日中天的帖木儿汗国,风险巨大;但交出他们,不仅违背待客之道(尽管是不速之客),也可能失去获取珍贵知识的机会,甚至可能在未来大明追究时处于不利地位。更重要的是,那支即将到来的“撒马尔罕商队”,对他这个地头蛇而言,本身就是一种不受欢迎的压力的象征。
良久,伊卜拉欣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没有直接回应汪臧海,而是对萨迪克吩咐道:“带这几位远方的客人,去‘老驼坊’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老驼坊是城堡废墟边缘一处废弃的驼队客栈,位置偏僻,易于看守。
这看似是软禁,但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然后,他转向汪臧海,意味深长地说道:“尊使且先安心住下。塔什库尔干是小地方,但懂得尊重知识和朋友。至于补给和向导……待我与长老们商议,并与即将到来的‘客人’会面之后,再行定夺。”
他没有给出承诺,但留下了回旋的余地。一切,都将取决于他与那支“撒马尔罕商队”的较量结果。
汪臧海知道,他们暂时安全了,但也被卷入了更复杂的政治漩涡中心。他拱手道:“多谢头人款待。我等静候佳音。”
在萨迪克的“护送”下,他们离开了大厅,走向那座废弃的“老驼坊”。身后,伊卜拉欣与长老们,以及那名帖木儿文书的低声议论,被厚重的大门隔绝。
帕米尔高原的寒风依旧在城堡外呼啸,而石堡之内,一场关乎去留、甚至生死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撒马尔罕的阴影,已然笼罩了这片古老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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