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火焰山那片色彩狰狞、危机四伏的丘陵地带,使团向西又行进了十余日。脚下的土地逐渐从赤红灼热过渡为灰黄相间的戈壁,偶尔能见到零星的耐旱草甸,空气中那股浓烈的硫磺气息也终于被更加干燥、但也相对清爽的戈壁之风所取代。远处天际线上,天山山脉的雪峰轮廓愈发清晰巍峨,如同大地的银色脊梁,指引着方向。
随着逐渐接近天山融雪滋养的绿洲带,生命的迹象也开始增多。偶尔能遇到小股的游牧部落驱赶着羊群,看到陌生的使团队伍,他们大多会警惕地远远避开,但也有胆大的少年会骑着小马靠近打量,又被族中长者焦急地唤回。阿卜杜勒凭借其语言优势和熟悉的面孔,几次上前与这些牧民交换了些许情报和奶制品,得知前方不远便是西域北道的重要城邦——龟兹。
“龟兹王素来与我大明交好,至少表面如此。”阿卜杜勒对汪臧海说道,“那里水草丰美,商贾云集,是西域难得的繁华之地。但如今帖木儿势大,龟兹王的态度,恐怕也微妙得很。”
汪臧海默默点头。哈密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在这各方势力交织的西域,任何表面的友好都需打上折扣。他吩咐下去,让队伍整理仪容,打起精神,既要展现出天朝使团的威仪,也需保持必要的警惕。
这日午后,翻过一道长长的缓坡,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巨大的、生机勃勃的绿洲如同镶嵌在灰黄色戈壁中的翡翠,骤然呈现在众人眼前!蜿蜒的河流(源自天山融雪的渭干河)如同玉带般穿过绿洲,滋养着大片的农田、果园和茂密的胡杨林。而在绿洲的中心,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巍然矗立!
龟兹王城!城墙高大厚实,以黄土夯筑而成,城垛林立,旌旗招展,远非哈密所能比拟。城池周围,散布着无数低矮的土坯房舍和白色的毡房,炊烟袅袅,人声依稀可闻。尚未靠近,一股混合着泥土、草木、牲畜和烤馕味道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让久在荒芜死寂中跋涉的使团成员们,恍如隔世。
“终于……到了个像样的地方了。”赵斥候长长舒了口气,连日紧绷的神经似乎也稍稍放松了些。
然而,汪臧海却注意到,在通往龟兹城的几条主要道路上,来往的商队和行人虽多,但城门口的盘查似乎异常严格,身着龟兹传统服饰的士兵与一些装束迥异、更具中亚风格的卫士混合执勤,气氛透着一种异样的紧张。
使团亮明身份,经过一番比在哈密时更加繁琐细致的核验与通报,才被允许入城。城门洞幽深,仿佛穿过一道时空的界限。
城内的景象让所有中原而来的人都感到目不暇接。街道宽阔,以碎石铺就,两旁商铺林立,旌旗招展。贩卖的物品琳琅满目:来自中原的丝绸、瓷器,来自波斯的织毯、银器,来自天山的玉石、皮货,以及本地的葡萄干、瓜果、各种馕饼和烤羊肉,香气四溢。往来行人种族各异,头戴小花帽、身着彩色袷袢的龟兹人是主体,间杂着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裹着头巾的波斯客旅,身形彪悍的突厥武士,甚至还能看到几个穿着蒙古袍子的身影。各种语言、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驼铃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繁华喧嚣、光怪陆离的西域市井画卷。
使团被安置在城内一处专供外国使节使用的驿馆,条件比哈密时好了许多,是一座带有独立庭院和水池的土坯建筑群。安顿下来后,汪臧海与正使、赵斥候立刻商议后续行动。
“首要之事,乃是拜会龟兹王,递交国书,宣示皇威。”正使说道,“其次,需得探听帖木儿动向,以及……那支神秘西来队伍的消息。”
赵斥候补充道:“还需补充给养,尤其是药材,伤员们急需更好的治疗。另外,我看这龟兹城防严密,兵甲精良,若能探知其军备城防之一二,对朝廷亦是重要情报。”
汪臧海则更关注此地的工技与建筑。“龟兹能于此立足千年,其水利、城建必有独到之处。我欲借此采风之机,深入了解。或许,还能找到与火焰山遗迹、星图相关的新线索。”
计划已定,众人分头行动。正使负责与龟兹官方接洽,安排觐见事宜。赵斥候则带着通译和阿卜杜勒,混迹于市井茶肆、骡马市场,试图从商人、工匠乃至底层军士口中套取情报。
汪臧海则带着几名随从和通译,开始了他在龟兹的“采风”。他首先感兴趣的,便是维持这片绿洲生机的命脉——水利系统。在一位受龟兹王府指派陪同(实则也有监视之意)的小吏引导下,他考察了渭干河上的几处主要引水渠和坎儿井。
与哈密相比,龟兹的水利系统更加宏大和精密。巨大的拦河坝、错综复杂的明渠暗渠、巧妙的分水闸口,无不显示着此地悠久的灌溉历史和高超的水利工程技术。汪臧海详细记录了这些设施的构造、用料和运作方式,尤其对一种利用虹吸原理跨越沟壑的输水竹管(“渴乌”)大加赞叹。
“此物看似简陋,却蕴含至理。”汪臧海对随从说道,“若能推广于西北干旱之地,必能活人无数。”他仔细绘制了“渴乌”的结构图,准备带回研究。
随后,他的目光投向了龟兹城内那些宏伟的佛教寺院。巨大的泥土夯筑的佛塔(窣堵波)高耸入云,殿宇的穹顶覆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获准参观了其中一座最具代表性的雀离大寺。
踏入寺院,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庄严肃穆的诵经声缭绕梁间,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酥油的味道。最让汪臧海震撼的,是那些覆盖了整面墙壁、色彩绚丽、内容丰富的佛教壁画!壁画描绘着佛陀本生故事、菩萨庄严法相、飞天奏乐散花,以及大量充满异域风情的世俗生活场景。其画风融汇了印度、波斯乃至希腊的艺术元素,线条流畅,色彩浓烈,人物形象生动传神,与中原画风迥然不同。
汪臧海并非佛教徒,但他以一位建筑师和学者的眼光,痴迷地欣赏着这些艺术瑰宝。他注意到,壁画中不仅描绘了宗教内容,还精确地刻画了当时的建筑、服饰、乐器乃至天文仪器。在一幅描绘《药师经变》的壁画角落,他赫然发现了几件用于测量和绘图的工具——矩尺、规、水平仪,其形制与他所用颇为相似!而在另一幅描绘宇宙星空的壁画中,那些星辰的排列方式,似乎也与他在火焰山祭坛和古籍中看到的星图,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他立刻请通译帮忙,与寺中一位懂汉语的老僧交流。老僧告诉他,龟兹自古便是佛国,工巧明(工艺学)、医方明(医药学)、因明(逻辑学)等皆十分发达,历代高僧中不乏精通工技与星象者。这些壁画,不仅是艺术,也是知识的载体。
“工技与佛法,皆是为了济世利人,探寻世间真理。”老僧双手合十,意味深长地说道。
汪臧海若有所思。他购买了一些当地特产的绘画颜料样本,并详细记录了壁画的风格和其中蕴含的工技、星象信息。他感到,西域之行,正在极大地拓宽他的认知边界。
傍晚回到驿馆,赵斥候也带回了消息。据他打探,龟兹王对明朝使团的到来表面上热情,但王府内部对如何应对当前局势存在分歧。一派主张坚定依附大明,另一派则认为帖木儿势大,应与之周旋,甚至暗中结交。此外,城内确实有帖木儿的使者和商队长期驻扎,活动频繁。
“还有,”赵斥候压低声音,“我打听到,大概一个多月前,确实有一支形迹可疑的队伍经过龟兹,他们补充了大量物资,尤其是清水和药品,然后继续向西,往姑墨(今阿克苏)、疏勒(今喀什)方向去了。有人听到他们中间有人提及‘圣山’、‘陨铁’之类的词。”
圣山?陨铁?汪臧海心中一动。这与他追寻的目标愈发接近了。
然而,就在众人交换情报时,驿馆外传来一阵喧哗。一名龟兹王府的官员匆匆而来,告知正使:龟兹王将在明日晚间于王宫举行盛大宴会,为大明使团接风洗尘,请使团主要官员务必准时参加。
宴会,往往是机会,也往往是陷阱。在这座繁华与危机并存的绿洲王城,一场新的博弈,即将拉开序幕。
汪臧海知道,他们必须充分利用这次机会,近距离观察龟兹王及其重臣,获取更多信息。同时,也需万分小心,避免落入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推开窗户,望着龟兹城华灯初上的夜景,远处寺院佛塔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静谧而神秘。怀中,那枚青鸾香囊的轮廓清晰可辨。
“师姐,若你能见此异域风华,闻此梵音妙谛,定会欣喜吧……”他轻声自语,对青鸾的思念,在这陌生的繁华中,变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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