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退“黑雕”马贼的次日,使团在弥漫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石林中进行了最后的休整。埋葬了阵亡的同伴,简单救治了伤员,并将缴获的匪徒马匹中较为健壮的补充进队伍,损坏的车辆物资能修复的修复,不能的则就地舍弃。经历了生死考验,队伍的气氛变得更加凝练,同时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对前路更深的警惕。
汪臧海特意又去了一趟那隐秘的绿洲水潭。他不仅补充了所有能找到的水囊,更仔细勘察了水质与周围的地质情况。他确认这泉水清冽甘甜,并非苦咸水,且流量稳定,是一处极佳的水源。他在皮册上详细标注了此地的位置、水源特性,并简单绘制了通往那隐秘洞穴的路径。这不仅是出于地理记录的习惯,更隐隐觉得,此地或许未来还有用处。
在阿卜杜勒的带领下,队伍离开了这片承载了血战与转折的雅丹石林,再次踏入茫茫黑戈壁。这一次,他们更加谨慎,斥候放出更远,队伍行进也更加紧凑。或许是因为“黑雕”新败,或许是因为选择了更偏僻的路线,接下来的数日行程异常平静,除了偶尔遇到几具被风干的白骨和废弃的驼队残骸提醒着此地的残酷外,再未遇到任何匪踪。
连续数日在极端枯燥与艰苦的环境中行军,对所有人的意志都是极大的考验。日间酷热,夜间奇寒,水源限量配给,食物只有硬邦邦的馕饼和肉干。放眼望去,天地间仿佛只有无尽的灰黄与砾石,生命的迹象微乎其微。就连经验最丰富的老兵,脸上也难掩憔悴。
汪臧海却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他不仅承受着与众人相同的艰苦,还利用一切机会进行观察记录。他测量不同时段的风向风速,记录沙丘的移动趋势,分析不同区域的岩石成分,甚至收集了几种戈壁中特有的耐旱植物的样本。他的专注与求知欲,在一定程度上也感染和鼓舞着队伍中的其他人。
就在队伍的体力与耐心即将达到极限时,前方负责了望的斥候发出了激动的呼喊:“绿色!看到绿色了!”
众人精神大振,奋力催动驼马向前。果然,在地平线的尽头,一抹令人心颤的绿色逐渐清晰、扩大。那不仅仅是零星的骆驼刺,而是成片的、代表着生命与希望的绿洲农田和树林!
“是哈密!我们到了!”阿卜杜勒古铜色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随着距离拉近,哈密的轮廓渐渐清晰。它并非想象中的繁华大城,而是一座被高大土黄色城墙包围的绿洲城池。城墙不算特别巍峨,但看起来颇为坚固,上面旌旗招展,隐约可见巡逻士兵的身影。城池周围,是大片被精心灌溉的农田,种植着小麦、葡萄等作物,沟渠纵横,显示出不同于戈壁的生机勃勃。一些低矮的土坯房舍散布在农田之间,炊烟袅袅。
然而,靠近之后,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紧张的氛围。城池外围设置了不少鹿砦和哨卡,通往城门的主道上,明军士兵和当地畏兀儿士兵联合设卡,对往来人等的盘查异常严格。城墙上武器的反光也清晰可见。
使团亮明身份,经过层层通报和仔细核验,才被允许入城。城门洞幽深而厚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城内的景象,则混合着异域风情与边塞的粗粝。街道不算宽阔,两旁多是土坯或砖木结构的平顶房屋。商铺林立,贩卖着粮食、布匹、陶瓷、以及来自西域各地的干果、香料和玉器。往来行人种族各异,有头戴小花帽、身着袷袢的畏兀儿人,有身穿皮袄、面容粗犷的蒙古人,也有少数穿着汉人服饰的商贾和军户。空气中弥漫着烤馕、羊肉和各种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语言更是五花八门,汉语、畏兀儿语、蒙古语交织在一起,喧闹而富有活力。
但仔细观察,也能发现市面并不算十分繁荣,许多商铺门可罗雀,行人脸上大多带着一种谨慎和观望的神色。巡逻的士兵数量明显多于内地同等规模的城池,且戒备森严。
使团被安置在城内一处专供官方使节使用的馆驿中。馆驿条件比肃州时更为简陋,但总算有了遮风挡雨的稳固屋顶和相对安全的环境。
安顿下来后,汪臧海不顾旅途劳顿,立刻与正使、赵斥候商议,决定尽快拜会此地的最高长官——大明哈密卫指挥使,以及名义上的统治者,忠顺王(或其代表)。
拜会的过程同样充满了程式化的礼仪与暗藏的机锋。哈密卫指挥使是一位姓周的武将,身材魁梧,面色黝黑,对使团的到来表示了官方的欢迎,但言辞间颇为谨慎,多次强调哈密卫地处前沿,局势复杂,希望使团“谨慎行事,莫要滋生事端”。
而在拜会忠顺王(一位年迈的畏兀儿首领,受明朝册封)时,气氛则更加微妙。老王爷态度谦恭,对大明皇帝极尽颂扬,但眼神闪烁,言语空洞,对于帖木儿汗国的动向、西域各部族的态度等关键问题,要么含糊其辞,要么推说不知。他身旁几位畏兀儿贵族的表情则更加复杂,敬畏、疑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交织在一起。
返回馆驿后,三人聚在汪臧海的房间内议事。
“周指挥使守土有责,谨慎可以理解。但忠顺王……”正使摇了摇头,面露忧色,“其态度暧昧,恐非全心依附我大明。”
赵斥候冷哼一声:“墙头草罢了!我看这哈密城内,怕是帖木儿的细作也不少。我等在此,须得万分小心。”
汪臧海沉吟片刻,道:“两位所言极是。哈密乃东西交通之咽喉,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我等明面之使命,乃采风工技,宣示皇威。然暗地里,须得多方打探,了解真实情势。尤其是……”他压低了声音,“‘黑雕’马贼能如此精准伏击,其情报来源,未必全在关外。”
正使和赵斥候闻言,脸色都是一变。若内部有奸细,那危险将无处不在。
“汪郎中所言有理。”赵斥候沉声道,“我这就去安排可靠人手,暗中留意馆驿内外,以及与我等接触之人的动向。”
正使也点头:“明面上的采风之事,亦需尽快进行,以免引人疑窦。”
次日开始,使团便分头行动。正使主要负责与哈密卫官方及忠顺王府保持联络,维系明面关系。赵斥候则带着几名亲信,以采购补给、熟悉城防为名,暗中观察哈密驻军状况、城防布局,并试图从基层军士和往来商旅口中套取关于帖木儿动向及“黑雕”马贼的信息。
而汪臧海,则带着通译和阿卜杜勒,开始了他在哈密的“采风”之旅。他首先感兴趣的,便是哈密绿洲赖以生存的命脉——水利系统。
在阿卜杜勒的引荐下,他们拜访了几位当地负责管理水渠的畏兀儿老者。通过艰难的翻译和交流,汪臧海了解到哈密绿洲主要依靠引天山雪融水灌溉,其渠网系统虽然古朴,但设计巧妙,尤其是在分水、节水方面有着独到的经验。他仔细勘测了几条主要干渠的走向、坡度、闸口设置,甚至亲自下到渠底观察砌筑工艺和防水措施。
随后,他又考察了当地的建筑。哈密城的城墙、官署、民居乃至寺庙,其建筑风格与中原迥异,多采用土坯、夯土、甚至“拉合尔”式(编笆抹泥)墙体,屋顶平缓,以适应此地干旱少雨的气候。他特别注意了房屋的通风、采光以及应对风沙的设计,这些都让他大开眼界,深感地域差异对工技的巨大影响。
在一处正在修建的土坯房前,汪臧海驻足良久。他注意到工匠们在和泥时,加入了一种当地特有的、略带粘性的红色土壤,并混合了切碎的麦草,以增加土坯的强度和韧性。这种因地制宜的材料应用,给了他很大启发。
“阿卜杜勒老爹,可知这种红土产于何处?”汪臧海问道。
阿卜杜勒看了看,道:“城北二十里外有一片土山,多是这种土。听说……更北边的山里,颜色更深,有些地方甚至像是被火燎过一样。”
在考察市集时,汪臧海的目光则被那些来自撒马尔罕、布哈拉等地的器物所吸引。尤其是那些闪烁着异样金属光泽的铜器、银器,其铸造工艺和纹饰风格都与中原不同。他花费了一些银钱,购买了几件具有代表性的小件金属器和一块据说来自更西方、质地坚硬的青金石,准备带回研究。
然而,在看似平静的采风过程中,汪臧海凭借其敏锐的观察力,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迹象。他注意到,有时他们前脚刚离开某处工匠铺子或集市摊位,后脚就有人状似无意地靠近,与铺主或摊主低声交谈。在测量一条水渠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土墙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没有声张,只是暗自记下了这些细节,并更加留意周围的动静。
这天傍晚,汪臧海在一家售卖葡萄干的店铺前,遇到了一位来自撒马尔罕的商人。那商人见汪臧海对工技器物感兴趣,便热情地向他展示了一些精美的珐琅器和镶嵌着绿松石的匕首,并炫耀般地说道:“尊贵的客人,在我们撒马尔罕,伟大的帖木儿汗正在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宏伟清真寺,用的石头能映出人的影子,穹顶比雪山还要高!那里的匠人,才是真正得到了神启!”
汪臧海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赞叹了几句,然后状似随意地问道:“哦?竟有如此奇技?不知用了何种石材,竟能光滑如镜?”
那商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打了个哈哈,含糊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总是些特别的石头吧。”便不再多谈,转而推销起他的葡萄干。
回到馆驿,汪臧海将日间所见所闻,尤其是水利、建筑方面的细节,以及那些可疑的迹象和撒马尔罕商人的话,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他感到,哈密就像一个大漩涡的中心,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采风的任务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在这复杂的局面中,安全地获取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并顺利继续西行。
夜深人静时,他再次拿出那枚青色鸾鸟香囊,放在鼻尖轻嗅。那清冷的、熟悉的香气,似乎能稍稍驱散这异域之地的陌生与不安。他铺开纸张,开始给青鸾写信,这一次,他更多地描述了哈密奇特的水利工技和建筑风格,分享着他的发现与思考,只在信的末尾,极其隐晦地写道:“此间人物繁复,水土各异,采风颇有收获,然亦需步步谨慎。偶得异域金石器物,质感殊异,待归时与师姐共鉴。”
他知道,青鸾一定能读懂他字里行间的谨慎与分享的喜悦。在这孤悬塞外的绿洲孤城,这份遥远的牵挂与精神的共鸣,是他最重要的慰藉与力量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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