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本就忐忑的队伍中,激起一片压抑的骚动。驼马似乎也感知到了危险,不安地踏着蹄子,发出低沉的嘶鸣。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使团正使、赵斥候和汪臧海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戈壁尘土与骤然升腾的恐惧混合的味道。
“距离多远?地形如何?”赵斥候到底是兵部出身,虽惊不乱,厉声问道,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约莫十里,全是轻骑,速度极快!前方三里处有一片风蚀雅丹地貌,怪石林立,或可依托防守!”斥候气喘吁吁,指向左前方一片突兀崛起于戈壁的、如同被巨斧劈砍过的土黄色石林。
“进石林!依托地形,结阵防御!”正使脸色发白,但还是迅速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在开阔戈壁被骑兵冲击,唯有全军覆没一途。
阿卜杜勒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废话,一夹马腹,率先引着队伍冲向那片雅丹石林。队伍瞬间提速,车轮滚滚,驼马嘶鸣,扬起漫天尘土,每个人都拼尽全力,生死时速。
汪臧海心跳如鼓,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他一边策马紧随,一边飞速观察着周围环境。这片雅丹地貌范围不算太大,但石柱、石墙犬牙交错,通道狭窄曲折,确实是最佳的防御地点。他大声对赵斥候喊道:“赵兄,挑选善射者占据高处!利用岩石掩护!其他人将驼马车辎围成圈,作为内层屏障!”
赵斥候立刻领会,呼喝着命令,二十名明军骑兵和使团中几名会武艺的随从迅速行动起来,如同精密的器械开始运转。有人翻身下马,手脚并用地攀上较高的石柱;有人则驱赶着驮运物资的骆驼和马匹,在石林中心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匆忙构筑环形工事。
汪臧海自己也翻身下马,他没有参与具体的战斗部署,而是快步穿梭于石林之间,以其建筑家和风水师独有的眼光,审视着这片临时堡垒的“气脉”与“形胜”。他注意到几处入口过于开阔,便指挥随从搬来散落的巨石进行封堵;发现一条隐蔽的、可能被敌人利用的侧后小路,立刻派人守住。他甚至观察了风向和光照角度,提醒弓箭手注意逆光射击的影响。
阿卜杜勒看着汪臧海的动作,眼中再次掠过一丝讶异。这个文官,临危不乱,且对地形的利用有种近乎本能的敏锐,远超寻常书生。
就在防御阵型勉强成型之际,远处地平线上,一道滚滚烟尘如同贴地席卷的黄龙,迅猛扑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闷如雷,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很快,二三十骑清晰可见。他们身着杂色的皮袄或布衣,头戴遮阳挡风的兜帽或裹着头巾,脸上大多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双凶狠如狼的眼睛。马匹矮壮精悍,显然是适应戈壁环境的良驹。他们手中的兵器五花八门,有弯刀,有长矛,还有几张拉开弓弦的骑弓,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为首一人,身材尤为魁梧,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手中提着一柄硕大的、带着弧度的阔刃弯刀,正是令商旅闻风丧胆的“黑雕”无疑。
“黑雕”匪众在石林外约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勒住马匹,呈扇形散开,隐隐将出口封锁。他们没有立刻进攻,而是警惕地打量着这片易守难攻的石林。显然,他们也没料到这支看似臃肿的使团反应如此迅速,并且选择了最正确的应对方式。
匪首“黑雕”策马向前几步,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喊道:“里面的大明官爷们!把财物、驼马和那个懂风水的小白脸交出来!爷爷们可以发发慈悲,饶你们其他人不死!”
他的目标明确,不仅为财,竟然直接点名要汪臧海!这说明使团内部的信息泄露比想象的更严重,或者对方的情报网络极其精准。
正使又惊又怒,强自镇定地回应:“大胆狂徒!我等乃大明皇帝钦差使团!尔等速速退去,否则天兵一到,必将尔等碾为齑粉!”
“哈哈哈!”黑雕发出一阵猖狂的冷笑,“天兵?在这千里戈壁,老子就是天!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准备!”
匪徒们发出一阵怪叫,弓箭手开始张弓搭箭,一些悍匪则拔出弯刀,准备冲击。
“放箭!”赵斥候看准时机,一声令下。
占据高处的明军弓箭手和使团护卫率先发难,七八支利箭带着尖啸破空而去!匪徒显然也有所防备,大部分箭矢被他们用皮盾或灵活的身法躲开,只有一两个倒霉鬼被射中,惨叫着跌下马。
但这一轮齐射也成功阻滞了匪徒立刻冲锋的势头。
“瞄准了再射!节省箭矢!”赵斥候高声提醒。在戈壁中,每一支箭都无比珍贵。
匪首“黑雕”似乎被激怒了,他咆哮一声,手中弯刀向前一挥:“冲进去!杀光他们!”
十几名悍匪立刻策马冲锋,试图从几个被汪臧海认为相对“薄弱”的入口强行突入。战马嘶鸣,刀光闪烁,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顶住!长枪手上前!”赵斥候亲自持刀站在第一线,明军士兵和勇敢的随从们用长枪、腰刀依托岩石,与试图冲进来的匪徒绞杀在一起。狭窄的通道限制了骑兵的冲击力,匪徒不得不下马步战,这给了防御方一定的优势。
一时间,金铁交鸣声、喊杀声、惨叫声响彻石林。鲜血开始泼洒在干燥的黄土和岩石上,迅速被吸收,留下深色的斑驳痕迹。
汪臧海没有直接参与肉搏,他身处相对安全的内圈,但心脏依旧紧缩。他紧紧盯着战局,大脑飞速运转。他看到一名匪徒异常骁勇,连续砍翻了两名明军士兵,即将突破一个缺口。危急关头,汪臧海眼角瞥见旁边石壁上有一块松动的、棱角尖锐的大石。
“推开那块石头!”汪臧海对身边两名负责保护他的随从急声喝道。
那两名随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合力猛推那块巨石。“轰隆”一声,巨石翻滚而下,虽然没有直接砸中那名悍匪,却堪堪封堵住了那个即将被突破的缺口,同时也将那名悍匪与后面的匪徒隔开。那名悍匪一愣神,被侧面刺来的长枪捅了个对穿。
战斗持续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匪徒在丢下五六具尸体后,暂时退却了回去。第一次冲击被打退了。但防御方也付出了代价,三名明军士兵和一名使团随从阵亡,多人带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汗臭味。
队伍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喘息,以及更深重的忧虑。箭矢消耗了近三分之一,伤员需要救治,而匪徒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人比我们少,但都是亡命之徒,而且肯定在等援军或者我们耗尽箭矢体力。”赵斥候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声音沙哑。
正使忧心忡忡:“如此僵持,绝非良策。水源有限,若被围困数日……”
汪臧海沉默着,他走到阵亡士兵的遗体旁,默默地将他们尚未闭合的眼睑抚下。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而且是因他(至少部分原因)而起的死亡。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和对乱世生命的脆弱感涌上心头。他更加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起身,找到正在检查伤员情况的阿卜杜勒。“老爹,除了硬拼,可有他法?附近可有水源或能借力的部落?”
阿卜杜勒摇了摇头,脸色凝重:“这片黑戈壁,百里内就我们昨天取水的那个小洼地,早就干了。部落……最近的也在马鬃山那边,而且未必友好。”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石林深处,“不过,我年轻时被追猎,曾逃进过这片石林更深处,记得里面似乎有一个很小的、极其隐蔽的洞穴,或许……能藏几个人,或者作为最后突围的密道。但年代久远,不知还在不在,而且里面情况不明。”
“洞穴?”汪臧海眼中一亮,“带我去看看!”
在阿卜杜勒的带领下,汪臧海和赵斥候以及两名护卫,小心翼翼地深入石林腹地。绕过几处狰狞的石柱,在一面看似浑然一体的巨大岩壁底部,覆盖着厚厚的沙土和枯死的荆棘。阿卜杜勒费力地拨开一部分荆棘,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狭窄洞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一股带着霉味和土腥气的凉风从洞中吹出。
“就是这里。”阿卜杜勒喘着气说。
汪臧海仔细观察洞口边缘的岩石结构和风化痕迹,又抓起一把洞口的泥土嗅了嗅。“此洞并非完全封闭,内有气流,说明可能另有出口,或者连接着较大的地下空间。”他的专业判断给了众人一丝希望。
“赵兄,你带人守住外面,我和老爹进去探一探。”汪臧海当机立断。
“汪大人,太危险了!”赵斥候急忙劝阻。
“无妨,若有通路,或可解围;若无通路,固守亦是死局。总要一试。”汪臧海语气坚决。他从行囊中取出火折子、一小截蜡烛和一根长绳,又将怀中那枚青色鸾鸟香囊悄悄塞得更紧些,仿佛它能驱散洞中的邪祟(尽管他并不信这些)。
在赵斥候担忧的目光中,汪臧海深吸一口气,率先俯身,钻入了那狭窄的洞口。阿卜杜勒紧随其后。
洞内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借着蜡烛微弱跳动的光芒,汪臧海发现洞穴逐渐开阔,足以让人弯腰行走。岩壁是典型的沉积岩,上面似乎有一些模糊的、非天然形成的刻痕。他心中一动,举高蜡烛仔细辨认。
那并非文字,而是一些简练的线条,刻画着狩猎、祭祀、以及……星辰的图案!其中一组星辰的排列方式,竟然与他记忆中师父墨天工曾展示过的某张古老星图残片,有几分神似!更让他心惊的是,在星辰图案的下方,刻画着一个简陋的、双手举向天空的人形,而人形的胸口位置,镶嵌着一块被特意刻画出来的、微微凸起的石头图案,那石头的形状……
汪臧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中,那块在凉州购买的、被称为“星星石”的陨铁切片。虽然图案粗糙,但那独特的、带着细微棱角的不规则形状,何其相似!
“老爹,你看这些画……”汪臧海声音有些干涩。
阿卜杜勒凑近看了看,浑浊的眼中也露出惊奇:“这些……是古时候的牧民画的吧?这石头……有点像你在肃州打听的那种会发光的?”
汪臧海没有回答,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前行。洞穴蜿蜒向下,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并且有清晰的流水声传来!
两人精神大振,加快脚步。很快,他们钻出了洞穴的另一端,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竟然是一个被高大岩壁环抱的小型绿洲洼地!面积不大,但中间有一汪清澈的泉水,汩汩冒着些许气泡,周围生长着茂盛的芦苇和几棵耐旱的胡杨树。泉水在洼地中汇聚成一个小潭,然后通过一条地下暗河流向未知的方向。
更重要的是,这个出口位于石林的另一侧,极其隐蔽,完全避开了“黑雕”匪徒的包围圈!
“天无绝人之路!”汪臧海难掩激动。有了水源,有了退路,局面瞬间逆转!
他迅速冷静下来,对阿卜杜勒说:“老爹,此事需保密。我们先回去,安排伤员和部分人员从此处秘密转移,携带足够清水。然后……或可依托此地进行反击,或者趁夜悄然脱离。”
当汪臧海和阿卜杜勒带着找到水源和退路的消息回到防御圈时,绝望的气氛为之一扫。希望重新燃起。
汪臧海立刻与赵斥候、正使密议。最终决定:由赵斥候带领部分精锐,护送伤员、文吏和重要物资,由阿卜杜勒引导,通过密道转移至绿洲,并严密看守出口。汪臧海则与正使、以及十余名自愿留下的敢战之士,依托石林故布疑阵,牵制匪徒,伺机而动。
计划迅速执行。当队伍主力悄无声息地通过密道转移时,汪臧海站在石林的阴影中,回望那片刚刚发现古老星图岩画的洞穴方向,心中波澜起伏。这片死亡之海般的黑戈壁,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神秘。马贼的追杀、古老的星图、可能的陨石线索……西域的面纱,才刚刚揭开一角。
他摸了摸怀中的香囊和那块冰凉的“星星石”,目光再次投向石林外那些如同秃鹫般徘徊的黑影。
“黑雕……不管你们背后是谁,这片戈壁,或许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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