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驿馆那夜的诡异幻觉与屋顶黑影,让汪臧海深知自己与使团已然被人盯上。他并未声张,只是暗中加强了戒备,并与使团正使、兵部赵斥候商议,加快了行程。三日后,补充完给养的使团离开凉州,继续沿河西走廊西行。
越往西,地势愈发开阔,景色也愈发苍凉。祁连山的雪峰在左侧天际连绵起伏,如同大地的脊梁,右侧则是茫茫的戈壁滩,视野尽头天地相接,一片混沌。风沙成了常客,干燥的空气仿佛能吸走人肺部最后一丝湿润。队伍中不时有人因水土不服而病倒,幸而有汪臧海这位“半个郎中”凭借医术和青鸾的药散及时救治,才未酿成减员。
十余日后,队伍终于抵达了明王朝西北边疆的重镇——肃州卫(今酒泉)。
肃州城比凉州更具边塞气象。城墙高大厚实,以黄土夯筑而成,墙体上布满了风雨侵蚀和战争留下的斑驳痕迹。城头旌旗招展,身着鸳鸯战袄的明军士兵持矛肃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城外广袤的戈壁。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牲畜以及一种边地特有的、混合着紧张与粗犷的气息。
使团入驻了肃州卫安排的官方馆驿。此地已是帝国疆域的西陲,再往西出嘉峪关,便是名义上臣服、实则形势微妙的哈密卫以及广袤的西域之地。按照计划,使团将在此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休整与准备:接收最后一批由肃州卫派出的精锐护卫与熟悉西域情况的向导,并获取关于关外最新形势的通报。
安顿下来后,汪臧海第一时间找到了刘伯温信中所提及的那位隐居故友。此人姓韩,曾在洪武初年多次作为商队护卫或小吏往返西域,通晓番语,熟悉道路,后因伤退役,在肃州卫开了间小小的杂货铺,兼带为人书写信件,算是半个“西域通”。
韩老先生的铺子位于肃州城南门附近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门面狭小,光线昏暗。汪臧海递上刘伯温的半片古玉和亲笔信,这位头发花白、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者仔细查验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态度顿时恭敬了许多。
“原来是刘先生的晚辈,汪大人请里面说话。”韩老先生将汪臧海引入内室,奉上粗茶。
内室陈设简陋,但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西域路线图,引起了汪臧海的注意。那地图远比工部和兵部提供的官图要详细得多,不仅标明了主要绿洲城池,还标注了许多小路、水源地、以及用特殊符号标记的“危险区域”。
“韩老伯,晚辈此次西行,名为采风工技,实则为朝廷探查西域情势,尤其是帖木儿汗国的动向。还望老伯不吝赐教。”汪臧海开门见山,态度诚恳。
韩老先生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上嘉峪关以西的大片区域:“汪大人,出了嘉峪关,便是另一个世界了。如今这西域,不太平啊。”
他详细说道:“哈密忠顺王如今是两面受气,既要应付朝廷,又不敢得罪日渐东进的帖木儿。其部下也是人心惶惶。商路比以前难走了许多,沙州(敦煌)、瓜州一带,马贼活动越发猖獗,听说背后就有帖木儿细作的影子,专门劫掠与我大明交好的部落和商队。”
“至于工技之事,”韩老先生摇了摇头,“撒马尔罕的匠人确实手艺高超,铸造、织毯、营造皆有其独到之处。尤其是他们利用‘坎儿井’引地下水的法子,在沙漠里堪称救命之术。但如今这形势,大人要想深入帖木儿腹地去探访这些,难如登天。那些大匠,多半也受其汗庭严格控制。”
汪臧海仔细听着,将这些信息一一记在心里。他又问及了“火焰山”、“星宿海”等地。
韩老先生露出讶异之色:“大人也知道这些地方?‘火焰山’在吐鲁番以东,山体赤红,夏日酷热难当,故名。至于‘星宿海’……”他沉吟片刻,“那地方更在西边,据说是一片荒凉戈壁中的咸水湖群,夜晚看去,湖泊如星辰散布,故有此名。但那里环境极其恶劣,缺水少草,且靠近几个彪悍的游牧部落领地,寻常商队根本不敢靠近。老汉我也只是年轻时听一个死里逃生的驼队伙计提起过,说在那里捡到过一些晚上会发微光的奇怪石头,但都当是疯话。”
“发光的石头?”汪臧海心中一动,想起了在凉州购买的“星星石”,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多谢老伯指点。不知如今关外,可还有熟悉通往‘星宿海’或是更西边道路的可靠向导?”
韩老先生面露难色:“如今这光景,敢往那些地方走的向导可不好找。不过……老汉倒是知道一个人,或许可以一试。此人是个畏兀儿(维吾尔)人,名叫阿卜杜勒,年轻时曾随其父辈往来于更西的商路,据说甚至到过‘星宿海’边缘。但他性子孤僻,要价也高,而且……行踪不定,需要些运气才能找到。”
汪臧海记下了这个名字和阿卜杜勒可能的落脚点——肃州西市的一家骆驼店。
辞别韩老先生,汪臧海回到馆驿时,已是傍晚。肃州卫的守将派人送来消息,明日将在守备府举行一场接风宴,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情况通报会,请使团主要官员务必参加。
是夜,肃州卫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击打着馆驿的窗户,发出噼啪的声响。汪臧海在灯下整理着今日所得,将韩老先生提供的信息与官方情报相互印证。局势的复杂和险恶,远超他最初的预期。帖木儿的军事压力、哈密卫的摇摆、盗匪的猖獗、以及西域恶劣的自然环境,都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横亘在前路之上。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指尖触碰到那个青色鸾鸟香囊。冰凉的丝缎触感,和那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清冷香气,让他在这个陌生而紧张的边城夜晚,感到一丝难得的宁静。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青鸾清丽的面容,以及她递过香囊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这份跨越千山万水的牵挂,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他取出纸笔,本想给青鸾或是师父写封信,但提笔良久,却不知从何写起。报告行程?徒增担忧。倾诉艰险?更非他愿。最终,他只是简单记录了沿途所见的地理风貌、物产人情,如同一份冷静的考察笔记,只在末尾,极其隐晦地添了一句:“肃州风急,偶感寒意,幸有旧物傍身,聊慰寂寥。” 他相信,以青鸾的聪慧,定能明白其中未尽之意。
他将信纸封好,准备明日托驿卒送往南京,再设法转去天工苑。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门外是兵部的赵斥候,他脸色凝重,低声道:“汪大人,方才我与肃州卫的几位老兄弟吃酒,听到一个消息,觉得有必要告知您。”
汪臧海请他进屋:“赵兄请讲。”
“据肃州卫的夜不收(侦察兵)回报,近日在嘉峪关外百里的‘黑水河’附近,发现了一些可疑的马蹄印,并非寻常商队或游牧部落的制式,倒像是……精心饲养的战马,而且数量不少,行踪诡秘,似乎在勘查地形。”赵斥候压低声音,“兄弟们怀疑,可能是帖木儿的侦骑,已经渗透得如此之近了!”
汪臧海心中一凛。黑水河是出嘉峪关后第一个重要的水源地,若此地已出现敌军侦骑,意味着使团一出关就可能踏入危险区域。
“消息可曾上报守备府?”
“已经报了。但守备大人的意思是,没有确凿证据,不宜大张旗鼓,以免引起恐慌,打草惊蛇。只是让我们使团自己……多加小心。”赵斥候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汪臧海默然。边将的谨慎可以理解,但这无疑增加了使团肩上的担子。
“多谢赵兄告知。明日守备府会议,我等需更加留心。另外,出关后的行程路线,恐怕需重新评估,尽量避开那些易于被侦骑窥探的区域。”
赵斥候点头称是,又商议了一些出关后的警戒安排,方才离去。
窗外风沙依旧,汪臧海的心情比这肃州的夜色还要沉重。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只见外面黄沙弥漫,星月无光。遥远的西方,那片他渴望探索的土地,此刻在黑暗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了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口。
他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挑战虽巨,但西行之势已不可逆转。他必须找到那个向导阿卜杜勒,必须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中,为使团,也为自己,寻找到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并完成那双重使命。
目光再次落回桌案上那封即将寄出的信,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沙土气息的冰冷空气。
“师姐,师父……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他在心中默念。
翌日,肃州守备府的接风宴气氛热烈中透着压抑。守备武将们豪饮畅谈,但言语间对关外形势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谨慎。汪臧海在宴会上仔细聆听着每一位将领的发言,试图从中捕捉到更多关于帖木儿动向、哈密卫近况以及关外各路势力的信息。他谦逊的态度和偶尔提出的、切中要害的关于西域地理的问题,也赢得了部分边将的初步好感。
宴会结束后,汪臧海立刻带着通译,按照韩老先生提供的地址,前往西市寻找那位关键的畏兀儿向导——阿卜杜勒。他知道,在这危机四伏的西行路上,一个熟悉地形、了解部落情况的可靠向导,其重要性,有时甚至超过百名精锐护卫。
肃州城的风,卷着沙粒,吹动着他的衣袍,也吹动着前方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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