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惊鸿一瞥的对视,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在汪臧海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刘伯温,这位名动天下的谋士,师父墨天工口中“精通象纬”的奇士,显然已注意到了自己,而且那眼神中的惊诧与探究,绝非寻常。
汪臧海不动声色地关上窗户,心中念头飞转。刘伯温为何会出现在这栖霞镇?是公务途经,还是专程而来?他认出自己什么?是自身那与众不同的“气”,还是怀中星陨玉璧的感应?
他按捺住主动寻去的冲动,决定以静制动。既然对方已经察觉,必有后续。他像寻常旅客一样,下楼用了些简单的晚膳,期间能感觉到客栈内因刘伯温的到来而弥漫着一种隐形的紧张与恭敬。他用餐时姿态优雅,细嚼慢咽,耳中却捕捉着周遭一切细微的声响和信息。
果然,在他用完膳,正准备回房时,一名身着青色劲装、腰佩短刃、眼神精干的随从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对他拱手一礼,低声道:“这位公子,我家先生有请,于楼上雅间一叙。”
该来的终究来了。汪臧海神色平静,微微颔首:“有劳带路。”
随从引着他上了二楼,来到一间临河的最为宽敞安静的雅间外。轻轻叩门后,里面传来刘伯温平和的声音:“请进。”
汪臧海推门而入。雅间内陈设清雅,燃着淡淡的檀香。刘伯温独自坐在窗边的茶案后,正手持一本泛黄的书卷,见他进来,放下书卷,含笑望来。那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冒昧相请,还望公子海涵。”刘伯温起身,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态度谦和,毫无倨傲之色,“在下青田刘基,见公子气宇不凡,心生仰慕,故欲结识一番。”他并未直接亮出官身,只以文人身份相交。
汪臧海心中暗赞对方气度,依言在对面坐下,不卑不亢地回道:“刘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晚生汪臧海,游学至此,能得先生相邀,实乃幸事。”他报出的是本名,既然对方可能已看出端倪,隐瞒反显小家子气。
“汪臧海……”刘伯温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笑道,“好名字。藏珠于海,隐曜含章。观汪公子行止,静如深渊,动若观火,非寻常游学士子可比。”
他亲自执壶,为汪臧海斟上一杯清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适才在楼下,见公子凭窗远眺,目光所及,似非眼前山水,而是在观……‘气’?”他话语平淡,却单刀直入,点破了关键。
汪臧海心中微凛,知道试探已经开始。他端起茶杯,轻嗅茶香,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先生身负望气之术,洞察天地机微,晚生班门弄斧,岂敢妄言?只是觉得此地山水环绕,地脉潜藏,生气盎然,是一处难得的灵秀之所。”
刘伯温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汪臧海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将问题抛回,并点出地脉生机,可见其反应机敏,根基扎实。
“灵秀之所,亦需明眼人识之。”刘伯温顺着他的话说道,“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吴王坐镇应天,有意重振乾坤,再造山河。这城池规划,宫室建造,乃至……未来陵寝选址,皆需仰仗精通天文地理、堪舆造物之大才。”他话语中,已然将话题引向了核心。
汪臧海不动声色:“吴王雄才大略,麾下能人辈出,更有先生这般经纬之才运筹帷幄,何愁大事不成?”
“人才难得,尤其是……身负异禀,传承非凡之才。”刘伯温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仿佛意有所指,“譬如,公子怀中之物,便非凡品,其气清而正,隐与星辉相合,若非传承有序,焉能得之?”
汪臧海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对方果然感应到了星陨玉璧!而且直言“传承非凡”,显然是将他与某个隐世的玄门流派联系了起来。他心念电转,知道一味回避已不可能,不如适当展示,掌握主动。
他放下茶杯,坦然迎向刘伯温的目光:“先生慧眼。此玉乃家师所赐,名曰‘星陨’,确有些许感应天地气机之能。晚生随家师居于山野,略习了些观星、堪舆、机关之皮毛,实不敢当先生‘异禀’之誉。”
他既点明了师承(虽未言明是谁),也承认了玉璧特殊,更坦承所学,态度不卑不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山野藏麒麟,古人诚不我欺。”刘伯温抚掌轻笑,“令师能教出汪公子这般弟子,必是世外高人。不知公子此番入世,是欲游历山水,还是……有意寻一展抱负之机?”
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汪臧海知道,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他沉吟片刻,道:“家师言,读万卷书,需行万里路。晚生此行,一为增广见闻,印证所学;二则……若机缘巧合,能以此微末之技,为这新生之朝、为天下黎庶略尽绵薄,亦不负平生所学。”
他没有直接说投效,而是强调了“机缘”和“为天下黎庶”,既表明了潜在意向,又保持了一定的超然姿态,将选择权部分交还对方,也隐含了对自身技艺的自信。
刘伯温是何等人物,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深深看了汪臧海一眼,知道此子不仅身怀绝技,心智亦非常人,非可以寻常名利打动。
“好一个‘不负平生所学’!”刘伯温赞道,“如今便有一桩事,或可让公子一展所长,亦可印证所学。”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远处暮色中轮廓隐约的栖霞山,“明日,我需前往栖霞山勘定一地,关乎吴王日后一项重要工程。不知汪公子可愿同行,权当游山玩水,顺便……品评一番山水气脉?”
这不是邀请,而是考题。一场关乎汪臧海真正实力,也关乎他未来命运的实地考核。
汪臧海心中了然,知道这是通往应天权力核心的第一道门槛。他站起身,从容一揖:“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能随先生观山望气,实乃晚生之幸。”
“如此甚好。”刘伯温笑容温和,“明日辰时,客栈门口汇合。”
汪臧海告辞离开雅间。回到自己房中,他推开窗户,望着夜空中的繁星,心潮难以完全平静。与刘伯温的初次交锋,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对方老辣深沉,句句机锋,自己虽未露怯,但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明日栖霞山之行的“品评”,绝非易事。
他盘膝坐下,默运师传吐纳法门,引导体内气息流转,左胸胎记传来温和暖意,怀中的星陨玉璧也微微共鸣,帮助他迅速平复心绪,灵台恢复清明。无论明日面对何种考验,他需以最佳状态应对。
翌日辰时,天色微明。汪臧海准时来到客栈门口。刘伯温已等候在此,依旧是一身便服,只带了昨日那名精干随从和一名捧着罗盘等物的小吏。
“汪公子早。”刘伯温笑着招呼。
“先生早。”汪臧海还礼。
一行人并未骑马,徒步向栖霞山行去。山路清幽,林木葱翠,鸟鸣山更幽。刘伯温看似随意地指点着山景,与汪臧海谈论着诗词歌赋、风土人情,绝口不提堪舆之事,仿佛真是一次寻常的郊游。
汪臧海心知这是对方在观察自己的心性与学识广度,便也从容应对,引经据典,言谈间虽不失谦逊,但偶尔提及天文地理、山川形胜之见,皆能切中要害,显示出极为广博的学识底蕴。刘伯温眼中异彩连连,心中对此子的评价又高了数分。
行至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刘伯温停下脚步,俯瞰山下蜿蜒的河流与远处隐约的城镇轮廓。他看似随意地一指前方一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小山谷,问道:“汪公子,你看此处形势如何?”
真正的考题,开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汪臧海身上。那小吏更是捧好了罗盘,似乎准备记录他的言论。
汪臧海凝神望去。只见那山谷形如一把太师椅,后靠栖霞主峰余脉,左右各有山峦环抱如扶手,前方一条玉带河蜿蜒流过,远处有低矮的朝山呼应。乍一看,确实是风水学中经典的“藏风聚气”的吉地形制。
但他并未立刻下结论。他闭上眼,深深呼吸,调动灵觉,全力感受此地的“气”。星陨玉璧在怀中传来清晰的温热感,辅助他感知。片刻后,他睁开眼,眉头微蹙。
“先生,”汪臧海转向刘伯温,语气沉稳,“此处形势,看似完美,实则……暗藏瑕疵。”
“哦?”刘伯温眼中闪过一丝兴趣,“愿闻其详。”
“此地后靠坚实,左右环抱,明堂开阔,玉带缠腰,确是佳穴之象。”汪臧海先肯定了优点,随即话锋一转,“然,其左翼青龙山,山势虽圆润,但其山腰处有一天然石隙,正对山谷,形成‘青龙开口’之象,主泄气,且易招口舌是非。更关键者,其前方玉带水,于山谷正前方百步处,有一处不易察觉的‘反弓’之形,水流至此,其气不聚反散,形成‘玉带反弓’之煞,主财帛耗散,根基不稳。”
他顿了顿,指向山谷中央:“再者,此地地气,看似温和,实则内蕴一股隐而不发的‘燥烈’之气,应是其地下深处有金属矿脉或特殊岩层,于阳宅或寻常阴宅尚可,若用于……特别重要、需万世安稳之所,则此燥烈之气,恐与某些特定命格或需求相冲,非上上之选。”
他这番话,不仅指出了形峦上的缺陷,更点出了地气本质的问题,考虑之周全,洞察之深刻,让旁边那捧着罗盘的小吏目瞪口呆,连那精干随从也面露惊容。
刘伯温抚须不语,目光再次仔细扫过汪臧海所指之处,默默感应。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公子所言,分毫不差!此处确非万全之地,其中关窍,即便是浸淫此道数十载者,也未必能如公子般,一眼看透本质,直指核心。”
他看向汪臧海的目光,已不仅仅是赞赏,更带上了一丝郑重与……隐隐的忌惮。此子之能,远超他预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亦可能成为巨大的变数。
“先生过誉了。”汪臧海谦逊道,“晚生不过仗着师传异宝,感应灵敏些罢了。”
刘伯温摇了摇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道:“依公子之见,这栖霞山麓,何处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
汪臧海略一沉吟,目光投向主峰另一侧,一处看似平无奇、被几株古松遮掩的山坳:“若论藏风聚气,且地脉醇和、生气内蕴……晚生以为,彼处古松之下,或有所得。”
刘伯温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中精光爆射!那里,正是他凭借多年经验与直觉,初步选定的、认为比眼前这处山谷更具潜力的备用地点!竟被这年轻人一眼看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对汪臧海郑重拱手:“汪公子大才,刘某佩服!此番回京,定向吴王竭力举荐!似公子这般人才,埋没山野,实乃天下憾事!”
汪臧海知道,这第一道关卡,自己算是漂亮地通过了。他躬身还礼:“先生抬爱,臧海愧不敢当。机缘若至,自当尽力。”
下山路上,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刘伯温与汪臧海交谈更多,涉及星象历法、机关营造等诸多领域,汪臧海皆能对答如流,甚至在某些冷僻之处,还能提出独到见解,让刘伯温屡屡感到惊喜。
回到客栈,刘伯温需即刻返回应天复命。临行前,他再次对汪臧海道:“汪公子且在栖霞镇盘桓数日,静候佳音。不出旬月,必有消息。”
送别刘伯温,汪臧海独自站在客栈门口,望着远去的车马,心中清楚,他这只潜出深渊的龙,已然被这即将到来的盛世,看到了鳞爪。前路是通达天阙的青云梯,还是步步惊心的独木桥,犹未可知。但他心中无惧,唯有对未知挑战的隐隐期待,以及对施展毕生所学、印证大道的强烈渴望。
怀中的星陨玉璧,温润如初,仿佛在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在更广阔的舞台上,绽放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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