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夏日,因仓廪案的肃杀与北疆的烽火而显得格外沉闷。那首恶毒的童谣虽在田丰的铁腕下暂时销声匿迹,但其毒刺已然扎入某些人的心中,悄然发酵。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连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像是在抱怨这鬼天气,又像是在为暗流涌动的局势配音。然而,就在这看似压抑的氛围下,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从最底层的土壤中悄然滋生,如同石缝里钻出的新芽,顽强而充满生机。
(知了:我只是个背景音效虫,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
这一日,恰逢邺城十日一次的大集。天色刚亮,四乡八里的百姓便如同汇入大河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一时间,原本宽阔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牲畜嘶鸣,各种货物琳琅满目,空气里混杂着牲畜的膻气、瓜果的清香、食物的油烟以及汗水的味道,构成了一幅活色生生的市井画卷。集市一角,几名来自魏郡不同村落的老农,正围着几个新到的、据说能防虫蛀的陶罐讨价还价,话题却不自觉地引到了今春最让他们关心的事情——耕种上。
“老哥,瞅你这气色不错啊?脸膛子都红扑扑的,不像俺,被那老破犁折腾得只剩半条命。听说你们那边用了官府发下的那啥……新式犁?真像传说中那般神乎,能省一半力气?”一个面色黑瘦、手指关节粗大如同老树根的汉子,一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陶罐,生怕给摸坏了,一边好奇地问旁边一个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的老者。
那被问到的老农脸上顿时泛起红光,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自豪,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仿佛要让整个集市都听见:“那还有假!俺家那十几亩靠山边的坡地,往年用那老直辕犁,得折腾大半个月,人累得跟犁完地的牛似的,腰都直不起来!牛都换了两茬,人还没歇口气!(夸张了夸张了,但心情理解)今年托了大将军的福,换了那曲辕犁,好家伙!俺跟家里那个半大小子俩人,不到十天就弄得利利索索!那犁头,转弯那叫一个灵便,以前犁不到的犄角旮旯现在都能照顾到,真真是省了俺们老少爷们儿多少力气!俺家那婆娘都说,俺今年回家,腰板都能挺直些了!”他一边说,一边还手脚并用地比划着转弯的动作,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打到旁边看热闹的人,引得周围几个农人都围了过来,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旁边另一个头上包着布巾的汉子也忍不住插嘴,脸上带着同样的兴奋,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可不是嘛!咱们村好几户都排队等着用呢!为抢那犁头,差点打起来,后来里正出面,排了轮次,这才消停。听说这还是大将军府里传出来的新法子?俺们起初还不信,官府啥时候管过俺们用啥犁地?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可这次……俺看呐,这位袁公,跟以前那些只晓得板着脸催粮派款、见到俺们就像见到泥腿子的官儿,真真不一样!怕不是天上星宿下凡,来救俺们了?”(老农的想象力也是挺丰富的。)
“是不一样!”一个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的老者,闻言慢悠悠地磕了磕烟袋锅,吐出个烟圈,压低了些声音,却掩不住话里的激动,“前些日子,城里不是杀了不少贪官污吏,还抄了那个横行乡里的孙家吗?好家伙,菜市口那血流得……(略血腥,打住)俺们村去年被孙家那个管事硬生生强占去的几亩上好的水浇地,前几天官府真派人来,拿着册子,核对了半天,真给清退回来了!分给了村里那几户都快揭不开锅的人家!老李头家,拿到地那天,抱着地契哭得跟个娃似的!这可是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比空口说白话强多了!”
“还有减免赋税呢!”黑瘦汉子接过话头,掰着手指头算,“虽说每家每户减免的不算多,可也是份心意啊……至少让俺们喘了口气,能给家里娃娃扯块布做件新衣裳了。往年这时候,里正、亭长早就带着胥吏上门,跟催命似的了,那架势,恨不得把地皮刮下去三层……”
这些质朴甚至有些琐碎的交谈,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在喧嚣鼎沸的集市中并不起眼,却真实地、一点一滴地反映着民心向背那微妙而坚实的变化。普通百姓不懂什么高深的政治博弈,什么天下大势,他们评判一个统治者好坏的标准简单而直接,甚至有些“功利”:谁能让他们稍微轻松地种地,谁能让他们碗里多口饭,少受些豪强胥吏的欺压,谁就是好官,谁就值得他们念叨几句好。
(民心这东西,有时候就这么实在。你给他减负,他给你点赞;你动他饭碗,他跟你急眼。)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中心,大将军府邸那威严庄重的门前,却上演着另外一幕与集市喧闹截然不同、却同样撼动人心的场景。
几十名身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残痕迹的退役老兵,在一个只剩一条胳膊、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狰狞刀疤的老卒带领下,静静地、如同雕塑般跪在府门前宽阔的青石广场上。他们没有喧哗,没有哭泣,只是沉默地跪着,如同一片生长在石头缝隙里的坚韧苔藓。他们不是来请愿诉苦,也不是来聚众闹事,而是来……谢恩。这阵势,把门口执勤的卫兵都整不会了,面面相觑,又不敢轻易驱赶。
为首的独臂老卒,用他那仅存的一只、布满老茧和伤痕如同龟裂土地的手,异常稳定地高擎着一面看起来颇为粗糙、用两根细木杆勉强撑起的土布幡。布幡显然是从旧衣服上拆下来拼凑的,颜色都不统一,深一块浅一块,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着几个触目的大字:“袁公恤军,老兵感念”。那字迹虽然稚拙,甚至有点像孩童涂鸦,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力量。
(这字吧……心意满分,书法零分。但有时候,最朴素的表达,最能戳人心窝子。)
原来,袁绍\/谢安在大力推行新政、甚至不惜削减自身和大将军府用度的同时,并未忘记这些曾经在沙场上为他、为袁氏基业搏命厮杀的士卒。他顶住了一些幕僚认为“抚恤耗费钱粮、于大局无益”的议论(这些幕僚大概觉得老兵是耗材吧),特意下令,从抄没的贪官家产中,优先拨出一部分,用于抚恤阵亡将士的家属,并且提高了一批因伤退役、生活尤其困顿的老兵的抚恤标准。虽然目前府库依旧紧张,这些抚恤的发放也并非完全及时和足额,但这份前所未有、落到实处的心意和姿态,与以往高层常常忽视底层士卒疾苦的做法形成了鲜明对比,如同寒冬里的一盆炭火,暖了这些老兵的心,也打了那些说“不管将士死活”的造谣者的脸。
闻讯匆匆赶到的田丰,看着眼前这沉默跪拜的一幕,看着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伤残却眼神坚定的面孔,尤其是那面简陋却情意重逾千钧的布幡,饶是他心硬如铁,惯常以冷面示人,此刻也不禁胸中激荡,鼻尖微酸,感慨万千。他快步上前,弯下腰,双手去扶那为首的独臂老卒,语气是少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急切:“诸位老兄弟!快快请起!这如何使得!主公仁德,体恤将士,此乃分内之事,当不起诸位如此大礼!地上凉,快起来说话!万一冻坏了,岂不是让主公心中难安?”
那独臂老卒却执拗地不肯起身,他抬起头,用那双浑浊却依旧有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看着田丰,声音因激动和常年征战留下的暗伤而显得沙哑,却异常坚定,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石板上:“田别驾!俺们这些老骨头,残的残,废的废,没啥大用场了,不能再为主公冲锋陷阵。但俺们心里明白,眼睛不瞎!谁对俺们好,谁拿俺们这些厮杀汉当人看,俺们心里跟明镜似的!请别驾一定转告大将军,北边要是还需要人,哪怕就是摇旗呐喊,擂鼓助威,俺这条胳膊没了,还有一条!还有这条命!绝不含糊!” 他说着,还用独臂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英雄威武!这话说的,比什么豪言壮语都带劲!)
这番没有华丽辞藻,却发自肺腑、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重锤般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周围不知不觉已经围拢了不少民众,闻听此言,无不动容。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一句:“袁公仁德!”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由疏到密,由低到高,渐渐汇成一股不小的心声浪潮,在大将军府门前回荡:“袁公仁德!”“大将军万岁!(咳咳,这个有点超前,但情绪到位)”“俺们支持大将军!”
这自发而来的老兵谢恩与民众自发的赞誉,如同一阵强劲而温润的清风,有力地吹散了连日来笼罩在邺城上空的些许阴谋与压抑的阴霾,也以一种最直接、最无法辩驳的方式,狠狠地回击了那首污蔑袁绍“不管将士死活”、“饿断肠”的恶毒童谣!民心所向,在这一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那些躲在暗处散播谣言的人,此刻怕不是要气得摔东西了。
消息很快被迅速传回了府内。
袁绍\/谢安此刻正与风尘仆仆从青州赶回述职的袁谭在书房交谈。闻听门外亲兵统领的详细禀报,他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太多的喜怒,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慰藉和满意。(内心oS:这波民心刷得,稳!)他转向脸上还带着些许征尘、眼神中多了几分沉稳与历练,但也难掩一丝年轻人特有锐气的儿子袁谭,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地说道:“显思,你都听到了?也看到了吗?民心如秤,最是公道,也最是无私。你待百姓以仁,施士卒以恩,或许一时不见其利,但他们便会铭记于心,在关键时刻回报以忠诚与拥护。此乃立身之根本,强军之基石,远比万千机巧谋略、严刑峻法更为持久和强大。” 他顿了顿,略带调侃地补充,“当然,前提是,你别学你爹我……呃,是别学某些人,前期把名声搞得太差。”(差点说漏嘴黑历史。)
袁谭看着父亲那平静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世情的眼眸,再回想自己在青州借助父亲赫赫威势、行雷霆手段打压豪强、驱赶黄巾残余的经历,心中若有所悟。权力的运用,除了必要的威慑与强制,更需要深厚而广泛的民心作为根基,否则便是沙上筑塔,难以长久。他原本因青州之事略有得意、觉得自己能独当一面的心态,此刻也沉淀了许多,意识到自己还有很多要学。
“孩儿受教了。”袁谭恭声应道,语气比之前更加诚恳,腰也弯得更低了些。
袁绍\/谢安微微颔首,话锋一转,开始点评他此行的成果,语气带着点“老板审视KpI”的味道:“青州之事,你前期虽稍显急躁,有点愣头青的意思,但后期能稳住局面,借招募‘义勇’之名,行驱虎吞狼、整顿内部之实,既完成了为父的指令,又未激起更大民变,确有长进,懂得权衡与借势了。” (袁谭内心:父亲夸我了!开心!)
得到父亲难得的明确肯定,袁谭心中不禁一喜,嘴角刚微微上扬,却听父亲继续说道,语气转为严肃:“然,切记,刚不可久,柔不能守。青州新附,人心未稳,恩威并施,刚柔相济,方是长久驾驭之道。那些被你‘送’去边境充作先锋、消耗胡人力量的贼众,其留在青州的家眷需妥善安置,给予活路,以示仁政,避免他们狗急跳墙,也能安抚地方。同时,对其中真心归附、且有才干者,亦当量才录用,给予出路,不可一味猜忌打压,寒了潜在归附者之心。别学曹孟德那样,一边用人,一边防贼,累不累?”(顺手黑了一把老对手。)
这一番高屋建瓴又结合实例的指点,让袁谭豁然开朗,之前一些模糊的想法变得清晰起来,他心悦诚服地躬身道:“是!父亲教诲的是!孩儿回去后,定当遵照父亲教诲,仔细斟酌,妥善处置,绝不敢再行莽撞之事。” 他感觉自己对“治理”二字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送走若有所思的袁谭后,袁绍\/谢安独自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窗外,夕阳给邺城的屋檐瓦舍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民心的初步支持让他感到些许欣慰,但这还远远不够,甚至可能因此引来更强烈的反扑。(毕竟,动了别人的奶酪)北面蠢蠢欲动的胡患与隐藏的内鬼,南面那位志向远大的曹操,内部那些根系庞大的世家……危机远未解除。那首恶毒童谣的源头尚未彻底挖出,并州沮授密信中所言的、为胡人出谋划策的“汉人先生”更是如同扎在咽喉的一根骨鲠,不除不快。
他转身,目光落在身后那幅巨大的北方边境地图上,手指最终点在并州雁门郡的方向。颜良的勇猛和沮授的智谋,能否完美配合,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撬开胡人的嘴巴,找到那个关键至极的线索?一切,都系于即将到来的那个夜晚。并州,雁门关外,荒凉的草原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一场精心策划、目标明确的夜袭,正在死寂中悄然酝酿。目标,直指匈奴左贤王刘豹麾下,一个据说颇得信任、并且极有可能知晓那位神秘“汉人先生”底细的当户(匈奴官名)……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