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厅的灯光下,林密从周云绮的眉角罕见地看到了一丝温柔。
他怀疑看错了,很想问上一声:“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强悍吗?你遇到的任何人,都是必须要服从你吗?”
他没有问,已经被折磨得没有尊严,没有荣誉,没有脸,甚至很多时候除了心理上密密麻麻地疼,还有肉体上受折磨的身体印记。
所以每当这种时候,他都要反复告诫自己,你看到的她,只是她给你的假象而已。
最近夜里颠鸾倒凤,身体上的愉悦也不是没有,甚至你可以自认为得到了她。但是,作为一个人,你需要关心,你需要温暖,你需要别人给予的人情味和自尊。
即便已经被她磋磨得成了豆腐渣。
想逃离。
但是?也涌不起来恨意。
林密还是觉得,她给自己提供了一个不是家的家,至少自己出了门要回去,可以跟人说,我要回家。
对她的感情是复杂的。
太复杂了。
林密有时候真有一种我是狗,她是主人的错觉,听话了得奖赏,不听话被打个遍体鳞伤。
但我表面上顺从,骨子里是不屈服,所以挨打,那不是家常便饭吗?
周云绮突然感受到他的目光。
凝视那么久。
她突然多了一点点的心慌意乱。
林密最终低下头去,轻声问:“总裁。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不再花你的钱,领你的工资,你能像普通朋友一样对待我吗?”
说着这样的话。
内心却像是有一条即将决堤的河。
周云绮冷冷道:“不要妄求平等。”
她伸出纤长的指头,突然在林密的唇边挑了一下,勾了颗米粒下来,如果没有前面那句话,林密相信自己一定是受到了照顾,感到感动。
但有了那句话,和你养条狗,梳理一下狗毛有什么区别呢。
林密深吸了一口气。
她愿意跟曹芳远假装处对象了,那么自己就等于办成了,再辞职离开,也就不是拿着周夫人的钱携款逃跑了吧。
周云绮突然询问:“喝两杯吧?点了一桌菜,不喝酒只吃米饭有什么意思,大不了走的时候,我们再叫代驾。”
林密没有反对。
他既然决定要离开了,没多少时间了,所以这种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吃饭的日子一定不多。
该怎么表达自己想说不敢说的话?
给服务员要了一瓶白酒,林密主动拧开,给周云绮倒上,别有所指地说:“小时候,其实我没有多大的愿望,那时候,养父养母以为我是亲生的,把关爱都给了我,我竟然心生厌烦,我心说我什么时候才能不一上完学就练钢琴呀,为什么我练了钢琴还要去学画画呀,然而到了12岁,亲生的孩子回了家,一次也不让我再碰钢琴,他年龄大了,用手指头捣着钢琴,弹那么难听,但我却再一步不能靠近。这一刻我心里只剩下羡慕和难受,直到我十六岁那年,成了林泽的血包,我第一时间想的是,还不如回到从前呢。”
他幽幽道:“我在想,我会不会死?只要不伤害我,什么都不给我,让我活着就都行。”
周云绮一展笑颜:“看来喝点酒,你也能好好说话呀。”
林密心说,我一直都能好好说话,但我被你反复训练,不顺你心思说话不挨打吗?
再碰了一杯,喝下去,酒像是化作了一股热流,烧着了喷薄的生命。
林密的目光中多出几分神采。
他又说:“后来我发现我躺倒也不行,装病也不行,乖巧听话还是不行……我想可能这就是我的命,但我又想,为什么别人可以主宰我的命?我开始锻炼身体,我不想死,不能抽完血蜷缩着不动,我要好好吃饭,补充营养,多吃补血的食物,不想被抽血抽死,我一定要有个好身体,顶得住定期抽血,毕竟他们也不想一下把我抽死。最终我赢了,我没被抽死,我身体越来越好,而林泽越来越差,因为他是吸血鬼,他仰赖我的血,他自己没有血,不是自己的血,他怎么可能健康得了呢。这时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我想,命运,还是应该握在自己手里。”
周云绮说:“对。我知道,后来你跑了。”
林密说:“但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准备,我跟养父养母谈判,我说人家在外头献血还有爱心饼干的,我抽一次血,我要块钱不过分吧?要是你不愿意,我就不让抽了,你们非要抽,我可以反抗,我可以报警,反正你们有钱,给我这么一点钱,我可以买点营养品吃。”
周云绮问:“给了?”
林密说:“给了。”
他又说:“我离开家能去干什么?所以我计划好好学习,考上外面的大学。我就攒钱,刷题,静静等着我年满十八岁。但我又想,我十八岁也不行呀,我人还在他们的户口本上,如果他们报警说我失踪了,他们还是会找到我。我就趁他们买了新房子,先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寄送另外的地址,再趁他们去度假,带着购房合同和户口本,把我自己的户口独立出去了,带着户口本离开了。”
周云绮鼓了掌,目光又柔和了几分。
林密说:“我带上我的户口,我的录取通知书,上学所需要的材料,自然是去上大学。”
周云绮说:“他们还是可以通过你的学校查到你的高考志愿。”
林密说:“我到了学校,我就转系了。”
周云绮说:“还是能找到。”
林密说:“对。就又找到了。那个雨夜,那个恐怖的家庭医生带着十几个保镖追赶我,一直把我追到城外的河里,我跳进去,他们也跳进去,直到岸上有枪声,相互枪声大作,被打死了好多人,我以为我也死了,却没想到天亮后,我搁浅在岸上,而这一次,我彻底摆脱了。请问拼命求生,是不是最终能抓住命运?”
周云绮说:“不是,是开枪的人救了你,打醒了你养父养母家族,让他们以为你得到庇护。”
林密愣了一会儿:“也对。”
周云绮问:“那一夜,下雨了吗?”
林密说:“下了,瓢泼大雨。双方跟打仗一样,黑帮?军警?不知道。”
周云绮问:“再后来呢,按说你在你的养父母家,攒了不少钱,遇到我的时候你好惨呀。”
林密头一低,告诉说:“被个女的骗了。有个女同学,她卷了我的钱直接消失了。”
周云绮哈哈大笑:“那你?睡了她没有?”
林密摇摇头:“我那时候还是个学生,我以为是她只是家境不好,没想到是个骗子。”
周云绮问:“报警了吗?”
林密说:“没有。我打通电话了,她说就当是她借我的,她要去国外找他妈,找到她妈她就有钱了,到时候她养我,我想,她也许真的带上我的钱,去找她妈去了。万一警察找到她,给她判刑,结果她说的是真的呢?”
他说:“最起码,她给我留了一个月的生活费。”
周云绮说:“你就到处勤工俭学,直到遇到了我,我养了你,对的吧?你不感激我吗?”
林密没有回答,而是坚定地说:“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一切就都值得。”
换成周云绮静静地看着他。
周云绮突然抿嘴一笑,带着奸恶哄骗:“晚上,只有我们俩了,你敢不敢叫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