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指尖流沙,悄然滑落。
转眼便是深秋,距离老陈叔上门拜托看戏,已过去月余。
这期间,苏亦承和陆文生妥善安排了行程,订好了海城昆剧院《牡丹亭》的票,也提前跟林霖打了招呼。
林霖接到陆文生电话时,正对着成魏工作室那份措辞严谨、条件优越的合同草案发呆。
听说他和苏导要陪一位村里的长辈来看戏,他几乎是立刻应承下来,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眼前抉择困境的借口。
老陈叔的身体,在这短短一个多月里,似乎又垮下去一些。
出发这天,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极其平整的旧军装,胸前甚至别着一枚早已褪色的纪念章。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由毛豆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毛豆——或者说陈阿山,如今越发沉稳寡言,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持重,他默默地打点好一切,行李、药品、路上用的暖水壶,一应俱全,看向老陈叔的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担忧与不舍。
去海城的路上,老陈叔精神倒还好,靠在车后座,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浑浊的眼中流露出孩童般的新奇。
他偶尔会指着某处,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断断续续地跟苏亦承和陆文生讲起当年当兵时路过此地的模糊记忆,提到省城那场让他记了一辈子的戏,眼神便亮得惊人。
陆文生和苏亦承耐心地听着,适时回应。
他们都看得出,老陈叔是在用最后的精神气,支撑着这趟圆梦之旅。
那身旧军装,是他对过往峥嵘岁月的致敬,也是对这场期待已久的艺术盛宴的最高礼敬。
抵达海城,入住提前订好的、离剧院不远的宾馆。
稍事休息后,傍晚时分,一行人便前往昆剧院。
古老的剧院,飞檐斗拱,在都市的霓虹中保留着一份遗世独立的庄重。
入场的人不多,多是些上了年纪的戏迷,或是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年轻人。
老陈叔坚持不用毛豆搀扶,自己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得缓慢而郑重,那身旧军装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又仿佛带着某种穿越时空的仪式感。
林霖早早就在剧院门口等候。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形清俊,气质干净,在暮色中像一株挺拔的白杨。
看到苏亦承和陆文生,他连忙迎上来,恭敬地问好。
当他的目光落到被毛豆小心护着的老陈叔身上时,尤其是看到那身旧军装和老人眼中那近乎虔诚的光芒时,他明显怔了一下。
“苏导,陆镇长,陈爷爷,阿山哥。”林霖依次打招呼,声音清朗。
老陈叔眯着眼,上下打量了林霖一番,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这就是小林吧?听文生他们提起过你,好俊的后生,像个……唱小生的料子。”
林霖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陈爷爷过奖了,我爷爷以前也是唱戏的,我……只是学过一点皮毛。”
“哦?你爷爷也是干这个的?”老陈叔来了兴趣,“好啊,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丢。”
一行人检票入场。
剧院内部古朴典雅,暗红色的座椅,穹顶绘着繁复的彩绘,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木的味道。
他们的位置很好,在前排中间。
灯光渐暗,锣鼓声起,丝竹管弦悠扬奏响,大幕徐徐拉开。
《牡丹亭》的绮梦,在这方古老的舞台上,缓缓铺陈开来。
老陈叔立刻挺直了原本佝偻的背脊,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舞台,一眨不眨,仿佛要将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身段都刻进灵魂里。
当杜丽娘唱起那婉转缠绵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老人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跟着哼唱,眼角闪烁着一点晶莹的水光。
毛豆坐在他身边,身体微微侧向老人,一只手始终虚虚地护在老人身后,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拳头,目光复杂地落在老陈叔专注而激动的侧脸上。
那里面有心愿得偿的欣慰,有对生命流逝的无能为力,更有一种沉静的、即将承担起一切的决心。
林霖坐在另一侧,他原本只是抱着陪同和些许好奇的心态,但很快也被舞台上的艺术所吸引。
他自幼在爷爷身边耳濡目染,对戏曲并不陌生,但如此正式、完整地观看昆曲《牡丹亭》顶级院团的演出,还是第一次。
那水磨腔的细腻婉转,那身段眼神的极致讲究,那“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严谨法度,都让他感到一种源自血脉的震撼与共鸣。
他看着台上杜丽娘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至情至性,看着柳梦梅的痴情不渝,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了成魏的脸,闪过了片场那个昏暗的“出租屋”,闪过了旧站台清冷的月光。
戏里的情,可以跨越生死,惊天动地。
而戏外的情呢?
是否也需要如此浓墨重彩,奋不顾身?
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了身旁的老陈叔。
老人完全沉浸在戏中,那专注而满足的神情,仿佛不是在观看一场演出,而是在进行一场与过往、与挚爱、与生命本身的和解与告别。
毛豆那沉默而坚实的守护,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与传承。
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中场休息时,老陈叔还沉浸在剧情里,激动地拉着陆文生和苏亦承,絮絮地说着当年在省城听戏的细节,比较着不同演员的唱腔。
毛豆则默默地去给老人倒热水。
林霖站在稍远处的廊柱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停留在与成魏的聊天界面。
那份工作室的合同电子版,也静静地躺在邮箱里。
他想起爷爷生前常说:“戏比天大。但戏是戏,人是人。唱戏的,得知道自己是谁,根在哪里。不能为了台上的风光,丢了台下的魂。”
他一直以为,爷爷说的是不能因为演戏而迷失自我。
直到此刻,看着老陈叔对戏曲近乎信仰般的热爱,看着毛豆那沉默而厚重的担当,他忽然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艺术需要传承,需要敬畏,需要一颗不被浮华迷失的赤子之心。
而成魏工作室提供的,是一条看似璀璨的捷径,却也可能是一条让他逐渐远离爷爷所期望的、那种纯粹艺术道路的岔路。
他会被打上“成魏工作室”的标签,他的选择可能会更多地被商业和资源所左右,他可能……会渐渐忘了自己最初拿起剧本时,那份最本真的感动与虔诚。
戏里的情再真,也终有落幕之时。
而戏外的人生,需要更坚实的脚步。
下半场的锣鼓再次响起。
林霖回到座位,心境却与开场时已然不同。
他依旧认真看着戏,但眼神里多了些思考和决断。
演出在全场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落下帷幕。
老陈叔激动得老泪纵横,紧紧抓着毛豆的手,喃喃道:“值了……值了……这辈子,值了……”
回宾馆的路上,老陈叔因为情绪激动和疲惫,靠在毛豆肩上睡着了,呼吸轻浅。
毛豆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将老陈叔和毛豆送回房间安顿好,苏亦承和陆文生与林霖在宾馆大堂稍作停留。
“今天辛苦你了,林霖。”陆文生温和地说。
“不辛苦,陆镇长。”林霖摇摇头,他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苏亦承和陆文生,“苏导,陆镇长,有件事……我想清楚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成魏老师工作室的邀请,我……决定拒绝了。”
苏亦承看着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问:“想好了?”
“想好了。”林霖点头,语气异常平静,“我想先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可能慢一点,难一点,但我想看看,凭我林霖自己,能走到哪里。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显坚定,“我不想让一些……其他的因素,影响我对表演的判断。”
他没有明说“其他的因素”是什么,但在场的三人都心知肚明。
陆文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带着赞许:“想清楚了就好。无论怎么选,脚踏实地最重要。”
离开宾馆,坐进车里,林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拿出手机,点开与成魏的聊天框,手指在屏幕上停顿良久,最终,还是认真地打出了一行字:
【成老师,非常感谢您的赏识和邀请。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暂时不签约任何工作室,想先以独立演员的身份磨炼自己。再次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和指导。林霖。】
点击,发送。
然后,他几乎是在瞬间就关闭了手机屏幕,将那个可能会带来狂风暴雨或者冰冷沉默的源头,暂时隔绝在外。
他抬头望向车窗外,海城的夜景流光溢彩,繁华如梦。
但他的心,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知道,他选择了一条或许更艰难的路,但他也相信,这是一条能让他走得更稳、更远,也能让他更好地看清自己、守住初心的路。
南风吹过城市夜空,带着凉意,也吹散了他心头的最后一丝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