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空气与金饰村截然不同。
甫一下车,一股裹挟着海腥、尾气与都市喧嚣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瞬间将苏亦承包裹。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一切都以数倍于乡村的节奏高速运转,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感。
王铮亲自开车来接,见到苏亦承拄着单拐、却身姿挺括地走出车站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喜,立刻快步迎了上来。
“亦承!辛苦了辛苦了,路上还顺利吗?”王铮的热情比以往更甚,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接苏亦承手中的小件行李。
“还好。”苏亦承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声音平静,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并无虚弱之感,“直接去公司吧。”
王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不急这一时,你先到酒店安顿下来,休息……”
“不用。”苏亦承打断他,目光扫过窗外飞速后退的都市街景,语气不容置疑,“时间紧,先去公司,我需要立刻了解现在的进度。”
他的语气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导演的权威,不容置疑。
王铮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立刻从善如流:“好,好,听苏导的,直接去公司!”
车子汇入拥挤的车流。
苏亦承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单拐冰凉的金属表面。
重返这片他曾无比熟悉的战场,心中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必须尽快重新掌控局面的紧迫感。
抵达后期制作公司时,已是华灯初上。
剪辑室里,灯火通明,团队成员见到他出现,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有期盼,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亦承没有过多寒暄,将外套和单拐放在一旁的沙发上,便坐到了主控台前。
巨大的屏幕亮起,《长河》未完成的画面流淌开来。
“从卡住的那个转场开始。”他言简意赅,目光锐利地投向负责这段的剪辑师。
整个剪辑室瞬间进入了一种高效而紧绷的工作状态。
苏亦承专注地盯着屏幕,时而快进,时而暂停,时而要求回放。
他的问题精准而犀利,直指核心,往往一针见血地指出画面衔接、节奏把控或情绪传递上的问题。
偶尔,他会因为某个不尽如人意的细节而微微蹙眉,那沉默的压力便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几分。
数个小时的会议下来,他清晰地梳理出了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并给出了明确的修改方向。
他的决策果断,思路清晰,仿佛从未离开过这个位置。
团队成员们最初的那点紧张,逐渐被一种踏实感所取代。
主心骨回来了,那个能带领他们拨开迷雾、找到最优路径的掌舵人,回来了。
会议结束时,已是深夜。
苏亦承撑着控制台,想要站起来,左腿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传来一阵僵硬的酸麻,让他身形微微一晃。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赵磊,立刻起身,快步上前,脸上堆着关切的笑容:“苏导,您小心!我扶您!”
他的手刚要触碰到苏亦承的手臂,苏亦承却已先一步稳住了身形,单手撑住了控制台,另一只手握紧了单拐。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赵磊,那眼神深邃,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用。”苏亦承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将赵磊那过于殷切的手挡在了外面。
赵磊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他讪讪地收回手:“苏导您还是这么要强……身体要紧,身体要紧。”
苏亦承没再看他,拄着单拐,慢慢直起身,对王铮道:“今天就到这里。明天上午九点,继续。”
回到王铮安排的酒店套房,苏亦承才真正松懈下来。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靠在沙发上,左腿的酸胀感一阵阵袭来。
桌上的电脑震动起来,是陆文生的视频通话请求。
他立刻接通。
屏幕那端,出现了陆文生的脸,背景是空山庄园书房熟悉的书架。
暖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
“到了?怎么样?”陆文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质感。
“嗯,到了。刚开完会。”苏亦承将手机靠在茶几上,揉了揉眉心,“有点累,不过……还好。”
他没有提及赵磊那令人不适的殷勤,也没有诉说身体的疲惫,只是简单地带过。
陆文生仔细看着屏幕里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没有追问,只是说:“热水泡一下脚,药膏在行李箱夹层那个蓝色盒子里。”
“知道了。”苏亦承应着,看着屏幕里陆文生身后那排熟悉的书籍,心中那片在都市喧嚣中漂浮不定的孤舟,仿佛瞬间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家里怎么样?”
“一切都好。向日葵长高了不少。”陆文生的语气平和,“毛豆今天还问起你。”
简单的家常对话,却像最有效的舒缓剂,抚平了苏亦承紧绷的神经。
挂了通话,苏亦承依言用热水泡了脚,涂上药膏。
他拄着拐杖,走到酒店房间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海城璀璨的不夜城,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繁华盛景。
这里是他曾经追逐梦想、大放异彩的舞台,如今,他拖着一条尚未完全康复的腿,重新回到了这里。
脚下是冰冷光滑的地板,不再是金饰村温润的土地;空气中是人工香氛的味道,不再是山林自然的清新。
但他知道,无论走多远,身后始终有一盏灯,一座山,一个叫做“家”的归处。
南风无法吹透这高楼的玻璃幕墙,但他仿佛依然能感受到,从那远方山村吹来的、带着向日葵生长气息的暖风,正无声地包裹着他,给予他前行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