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生那个关于梨树的故事,像一剂温和却效力持久的良药,悄然抚平了苏亦承心中因康复反复而泛起的焦躁。
这种心态上的转变,反而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进展。
当肌肉不再因主人的过度驱策而紧张对抗,当精神不再因期待落空而疲惫沮丧,身体的潜能便开始更顺畅地流淌出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苏亦承在陆文生的守护下,再次尝试行走。
这一次,他没有鲁莽地追求完全独立,而是将大部分信任交付给身旁这个最稳固的依靠,只是专注于感受双脚交替、重心流转时,肌肉与神经那微妙而真实的协作。
一步,两步,三步……
他扶着陆文生坚实的手臂,从廊下的这一头,缓慢而稳定地,走到了那一头。
虽然步伐依旧蹒跚,虽然左腿落地时仍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虽然短短几步距离就让他额角见汗,但整个过程,流畅得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没有剧烈的晃动,没有濒临倾倒的恐慌。
那只苍白的左腿,仿佛终于开始理解大脑发出的指令,并尝试着以一种虽然生涩、却足够忠诚的方式去执行。
走到尽头,苏亦承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抬头看向陆文生。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眼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陆文生扶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不再完全是依赖,而是带着一种共同用力的、新生的力量。
他看着苏亦承因努力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那片盘踞了数月之久的沉重阴霾,终于被这实实在在的进步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透进明亮而灼热的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扶着苏亦承的手,更紧了一些。
也就在这天夜里,苏亦承睡着后,陆文生第一次没有在躺下后立刻陷入沉睡。
他侧卧着,在黑暗中,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长久地凝视着苏亦承安宁的睡颜。
这段时间,他瘦削的脸颊似乎丰润了些许,一直微蹙的眉头在睡梦中彻底舒展开,连呼吸都变得深沉而平稳。
陆文生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盖着薄被的左腿轮廓上。
那里,不再是被厚重石膏禁锢的、了无生气的沉重,而是恢复了肢体的柔软线条,仿佛蕴藏着重新勃发的生机。
一种巨大而迟来的疲惫,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猛然袭上了陆文生的四肢百骸。
从去年寒冬,省城医院那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仪器滴答声的病房开始,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紧绷着。
担忧、守护、筹划、执行……他像一座沉默的山,为怀中人抵挡着所有风雨,不敢有丝毫松懈。
直到此刻,亲眼见证、亲手扶助着他,真真切切地重新“走”了起来,陆文生才允许自己承认——他累了。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精神与身体的双重耗竭。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苏亦承温热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然后,他翻过身,平躺着,望着头顶黑暗中模糊的帐幔轮廓,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腔里数月之久的沉重,都缓缓吐了出来。
他知道,最难的阶段,真的过去了。
他的亦承,正在以不可逆转的姿态,一步步挣脱伤病的泥沼,回归那个完整、强大的自我。
而他,这座守护了太久太久的山,也终于可以,稍微卸下一点重担,喘一口气了。
第二天,苏亦承敏锐地察觉到了陆文生身上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不是行动上的松懈,他依旧事无巨细、周到体贴,但那种萦绕在他眉宇间、几乎成为他一部分的、无形的紧绷感,似乎淡化了许多。
他的眼神,在看向自己时,除了不变的专注与守护,更多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松弛”的东西。
苏亦承心中微微一动,没有点破。
他只是在那天下午,当陆文生习惯性地准备为他处理《长河》剧组发来的又一封邮件时,伸手按住了电脑键盘。
“今天不看这个了。”苏亦承看着他,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陪我去院子里坐坐,看看毛豆他们把向日葵种得怎么样了。”
陆文生愣了一下,看向苏亦承。
苏亦承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笑容。
那一刻,陆文生明白,苏亦承懂了。
懂了他漫长的坚守,也懂了他此刻需要的,或许只是一段无所事事的、并肩而坐的时光。
他关上电脑,点了点头:“好。”
夏日的午后,阳光炽烈,树影婆娑。
两人坐在廊下的阴凉处,中间隔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两杯陆文生刚泡好的、放凉了些的菊花茶。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庭院角落里,那几株在阳光下舒展着嫩叶、奋力向上的向日葵幼苗。
南风吹过,带着灼热的气息和草木蓬勃生长的喧嚣。
苏亦承知道,他的康复,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身边这个将他的生命视若己命的人。
他好一分,陆文生肩上的重担便能轻一分。
他端起微凉的菊花茶,喝了一口,清甜回甘。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闭目养神、面容平静的陆文生,心中充满了无限柔软的感激与一种新生的力量。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