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空山庄园,重新踏进那熟悉的大门,苏亦承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裤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真正意义上的“重新开始”。
陆文生没有给他太多沉溺于感慨的时间。
他将苏亦承安置在廊下通风处的藤椅上,那里阳光充足却又避免了直射。
他打来温度适宜的清水,动作极其轻柔地为他清洗那只苍白、脆弱、带着石膏印记的左腿。
水流拂过皮肤,带来微凉的触感。
陆文生的手指小心翼翼,避开关节处尚存的些许淤青和敏感区域,用最柔软的毛巾一点点吸干水分。
然后,他拿出医生开的药膏,在掌心焐热了,才用指腹蘸取,以极其柔和的力道,开始在那萎缩的肌肉和僵硬的关节周围缓慢地揉按。
药膏带着清凉的草药气息,陆文生的指尖却带着熨帖的温度。
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对待出生的秧苗,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苏亦承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力道在皮肤上游走,渗透进肌肉深处,带来细微的酸胀感,却也奇异地缓解了拆石膏后那种无所适从的僵硬。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这份无微不至的照料,连同空气中弥漫的阳光味道和草药清香,一起深深地吸入肺腑。
“明天开始,”陆文生一边揉按着他有些僵直的踝关节,一边开口,声音平稳如常,“我们按照医生的方案,开始尝试负重。”
苏亦承倏地睁开眼,看向他。
陆文生也抬起头,目光与他相遇,里面没有鼓励,也没有担忧,只有一种基于事实的平静陈述:“先从扶着东西,双脚平均承重开始。过程可能会不舒服,甚至会疼,但这是必经的一步。”
他的坦诚,反而让苏亦承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他知道,陆文生不会用虚假的安慰麻痹他,也不会因过度的保护而阻碍他。
他会陪着他,清醒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这段最难的路。
“好。”苏亦承应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第二天清晨,在庭院那棵最为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陆文生提前放置好了两把坚固的实木高背椅,椅背相对,中间留出了刚好够一个人站立的空间。
早餐后,他推着苏亦承来到树下。
初夏的阳光透过层叠的叶片,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鸟鸣啁啾,远处传来合作社机器启动的隐约嗡鸣,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日常感。
苏亦承看着那两把如同“刑具”般的椅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陆文生伸出手。
陆文生稳稳地扶住他的手臂,协助他缓慢地从轮椅上站起,然后将他的双手分别放置在两个坚实的椅背上。
苏亦承的身体大部分重量依旧依靠着手臂和右腿支撑,左腿只是虚虚地点着地。
“放松,”陆文生站在他身侧,一手虚扶在他腰后,声音低沉而清晰,“先感受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
苏亦承依言,尝试着放松紧绷的神经,将注意力集中在脚底。
粗糙的石板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坚实的触感。
他小心翼翼地,开始极其缓慢地将一部分体重向左腿转移。
当左腿脚跟真正接触到地面,并开始承受一丝微乎其微的重量时,一股混合着酸、麻、胀、甚至带着些许刺痛的感觉,猛地从脚底窜升,沿着小腿直冲大脑。
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让他瞬间蹙紧了眉头,下意识地就想将重量撤回。
“稳住。”陆文生的手适时地在他腰后轻轻一托,声音不容置疑,“只是正常的感知恢复。呼吸,慢慢来。”
苏亦承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忽略那不适感,调整着呼吸,继续那缓慢而艰难的重量转移。
一成的力量,两成的力量……每增加一分,左腿传来的反馈就愈发清晰,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苏亦承便感到左腿力竭,那股酸胀感几乎到了无法忍受的边缘。
他在陆文生的帮助下,将重量完全撤回,重新靠手臂支撑着身体,大口地喘着气。
虽然只有短短一分钟,虽然承重的力量微不足道,虽然过程充满了不适,但当他低头,看着自己双脚实实在在地站立在大地上,共同分担着身体的重量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还是冲垮了所有疲惫。
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的陆文生,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站住了。”他说,声音因喘息而断续,却带着巨石落地般的笃定。
陆文生看着他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看着他被汗水浸湿却无比生动的脸庞,心中那片名为担忧的坚冰,终于彻底消融,化作满腔汹涌的、为他骄傲的暖流。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揩去他额角的汗珠。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阳光正好,树影婆娑。
在这最寻常不过的夏日清晨,苏亦承迈出了他重获行走能力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