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生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伤口疼痛和潜意识的焦虑让他时常惊醒。
每次睁开眼,看到的都是苏亦承守在一旁的身影。
有时他在闭目养神,眉头微蹙;有时他正用湿润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滋润自己干裂的嘴唇;有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那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深邃得像是盛满了整个破碎的夜空。
每一次,看到他在,陆文生那颗悬在灾后废墟上的心,便会落回去几分,然后再次沉沉睡去。
苏亦承几乎寸步不离。
他拒绝了老陈叔让他去相对完好的村民家休息的提议,只靠在麻袋上,守着陆文生。
他看着这个自己惦念了那么多年、如今虚弱地躺在担架上的人,心中五味杂陈。
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是看到他受伤的心疼,也有一种……近乎荒谬的疏离感。
不过并不是对陆文生,而是对这个村庄,对这里的村民。
村民们来来往往,向他投来感激和好奇的目光,称呼他“苏导演”或者“海城来的同志”。
他们感激他千里迢迢赶来,佩服他能穿过断路的勇气,但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对“苏亦承”这个人的熟悉。
是啊,他八年未归。
当年那个跟着李奶奶、沉默寡言的瘦弱少年,早已在时光和都市的洗礼下,变成了眼前这个衣着气质都与村庄格格不入的“苏导演”。
就连老陈叔,看着他的眼神也更多的是对“文生朋友”的客气,而非对故人之子的熟稔。
这种认知上的错位,让苏亦承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苦涩。
这里是他和文生共同的根,却似乎只有文生,被这片土地牢牢地记住和需要着。
下午,毛豆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稀薄的米粥过来。“苏导演,吃饭了。文生哥醒了吗?能吃点东西不?”
苏亦承接过碗,试了试温度,刚好。“刚醒一会儿。”
他低头,轻声对睁开眼的陆文生说,“喝点粥?”
陆文生点了点头,想自己坐起来,却被苏亦承轻轻按住:“别动,我喂你。”
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小心地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陆文生嘴边。
陆文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专注的神情,耳根微微发热,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
粥熬得很烂,带着米粒原始的香气,温暖地滑过喉咙,慰藉着空乏的胃和疲惫的身心。
毛豆在一旁看着,挠了挠头,憨憨地笑道:“苏导演,你人真好,对文生哥真细心。文生哥以前生病,都是李奶奶和我们轮流照顾,还没见过谁这么……这么仔细呢。”
他的话无心,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苏亦承的心湖。
他动作顿了顿,看了一眼陆文生,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
“应该的。”苏亦承垂下眼,继续喂粥,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
这时,老陈叔带着几个村干部过来商量事情,看到这一幕,也感慨道:“苏导演,这次真多亏你了。文生这孩子,就是太拼,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这次受伤,有你在旁边照应着,我们也放心不少。”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看着苏亦承,有些不确定地问,“说起来……苏导演看着是有点面熟,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儿见过?”
苏亦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抬起头,看向老陈叔,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陆文生。
陆文生也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亦承沉默了一瞬,随即露出一个客气而疏离的微笑,摇了摇头:“我之前来拍电影,和陈叔您打过照面吧。”
他没有承认。
在这个时刻,在陆文生重伤未愈、村庄百废待兴的关头,他不想节外生枝,用“故人”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询问。
他和文生之间的事,太复杂,太私人,他只想先照顾好他。
老陈叔哦了一声,似乎也没太在意,转而和陆文生商量起修复堤坝和申请救援物资的事情来。
苏亦承默默地喂完粥,又细心地替他擦干净嘴角。
他看着陆文生因为虚弱和疼痛而微蹙的眉头,看着他强打精神与老陈叔讨论村务时专注的侧脸,心中那片因为被“遗忘”而产生的微小芥蒂,悄然消散了。
被不被这片土地记住,又有什么关系?
他记得这里,记得李奶奶,也记得和文生在这里度过的每一个夏天。
更重要的是,他记得,并且重新找到了,这个对他而言,独一无二、重逾生命的人。
这就够了。
阳光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泥泞的土地上。
苏亦承伸出手,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轻轻握住了陆文生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
陆文生身体微微一僵,正在说话的节奏顿了一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他没有挣脱,也没有看向苏亦承,只是反手,更紧地回握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与老陈叔交谈。
一种隐秘而汹涌的情感,在相握的指尖无声传递,在劫后余生的废墟上,悄然生长。
风吹过,带着清理废墟的扬尘,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新生和希望的讯息。
苏亦承知道,自己这次回来,是以苏亦承的身份,回到了这片承载着他所有爱与痛的土地,回到了他唯一想要守护的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