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笨蛋”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村委办公室里,阳光依旧明亮,尘埃依旧飞舞,但空气的质地却彻底改变了。
八年厚重的冰层被凿开,底下涌动的不再是刺骨的寒流,而是滚烫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热流。
陆文生站在那里,苏亦承那句带着颤音的“笨蛋”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砸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他依旧不敢看苏亦承,目光垂落在地面的光斑上,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去了所有外壳的软体动物,脆弱,赤裸,却又因为卸下了千斤重担而微微颤抖。
苏亦承也同样心潮翻涌。
他看着陆文生低垂的、泛红的脖颈,看着他紧握的拳头,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疼、狂喜和不知所措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知道了,陆文生不是厌恶他,陆文生和他一样,在同样的泥沼里挣扎过。
这认知让他勇气倍增,却也让他更加小心翼翼。
他怕吓到他,怕这刚刚建立的、脆弱的连接再次断裂。
“我……”苏亦承张了张嘴,声音依旧沙哑,“我不知道。”
陆文生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未褪的痛苦和一种懵懂的、初生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苏亦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那时候,我看到你那样子,我以为……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接受……所以我走了,没让你知道我去过。”
他当时怀揣着怎样隐秘的期待去的京师,就在那条后巷,被怎样冰冷的绝望击碎。
他以为那是终点,是判决。
“对不起。”陆文生声音很低,带着深深的愧疚,“我当时……太混蛋了。”
他既伤害了那个无辜告白的人,更无形中重伤了苏亦承,也囚禁了自己。
“都过去了。”苏亦承轻声说。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试图将那些沉重的过往就此揭过。
真的能过去吗?
那些独自煎熬的岁月,那些深埋心底的渴望,真的能因为这几句话就烟消云散吗?
两人对视着,眼神交织,里面有太多太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
空气再次变得粘稠,一种无声的引力在两人之间拉扯。
苏亦承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指尖抬起,极其缓慢地,朝着陆文生依旧紧握的、拿着鹅卵石的那只手伸去。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试探,仿佛在靠近一件极易破碎的展品。
陆文生看着那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靠近,心脏跳得像要挣脱胸腔。
他想躲开,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指尖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在苏亦承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背的前一秒——
“文生书记,文生书记!”毛豆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咚咚的跑步声。
两人像被惊扰的林中鹿,猛地弹开。
苏亦承迅速收回手,插进裤兜,转身面向窗户,只留下一个看似平静的背影。
陆文生也飞快地将鹅卵石塞进裤子口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脸上的潮红和眼中的波澜。
毛豆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文生书记。不好了,后山那段路,就是剧组封了要拍戏的那段,让昨晚的雨冲垮了一截,三轮车都过不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将两人拉回了现实。
陆文生立刻恢复了村支书的角色,眉头蹙起:“严重吗?有没有人受伤?”
“没人受伤,就是路塌了,石头和泥巴堵住了。”
“我去看看。”陆文生说着,看了一眼苏亦承的背影。
苏亦承也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工作时的冷静,只是耳根那抹未褪尽的红,泄露了方才的不平静。“一起吧,看看对拍摄有没有影响。”
一行人赶到后山路段。
果然,一段依着山坡的土路被雨水冲塌了半边,塌方的泥土和石块堆在路中央,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村民们和几个剧组工作人员已经围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陆文生上前查看情况,苏亦承则观察着地形和光线,评估着对取景的影响。
“得赶紧清开,不然影响大家进出,也影响剧组拍摄。”陆文生果断道,“毛豆,去叫几个人,带上铁锹和箩筐过来。”
清理工作很快组织起来。
陆文生再次挽起袖子,和村民们一起,一锹一锹地将泥土和石块铲到路边。
阳光毒辣,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
苏亦承没有离开。
他站在稍高一点的坡上,看着下面忙碌的景象。
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上。
他看到陆文生和村民默契地配合,看到他毫不惜力地搬运着沉重的石块,看到他偶尔抬起头指挥时,那张被汗水冲刷过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的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心中充盈。
这个男人,扎根于这片土地,用最质朴的方式守护着这里的一切。
他不再是京师那个迷茫恐慌的青年,也不是只会坐在办公室里的村官,他是真实的,有力的,带着泥土气息和汗水的光泽,强大而迷人。
这一次,苏亦承没有掩饰自己的目光。
陆文生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比阳光更灼人。
他不敢回头,只能更加卖力地干活,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压制内心的汹涌。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臂,他都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脊背,他的肩膀。
中间休息的时候,陆文生走到一边树荫下,拿起地上的水壶,仰头灌水。
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下,滑过滚动的喉结。
苏亦承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手帕。
陆文生愣了一下,看着他。
“擦擦汗。”苏亦承的声音很平静,眼神却不再闪躲。
陆文生沉默地接过那条带着淡淡皂香的手帕,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苏亦承的指尖,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动作同时一滞。
陆文生低下头,用那条手帕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和脖颈上的水渍。
手帕上,似乎还残留着苏亦承手指的温度,和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息。
周围是村民们喧闹的说笑声,搬运石块的吭哧声,但在他们这个小角落里,时间仿佛又一次慢了下来。
“这条路,”苏亦承看着忙碌的人群,忽然开口,“拍完最后几个镜头,就可以恢复了。”
“嗯。”陆文生应道。
“之后……剧组会转场去海城补拍一些内景。”苏亦承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预告。
陆文生擦汗的动作顿住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
他要走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冲击力。
刚刚才窥见一丝光亮,那束光却马上就要再次远离。
他抬起头,看向苏亦承。
苏亦承也正看着他,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和他同样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南风吹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动了陆文生汗湿的额发,也吹动了苏亦承衬衫的衣角。
这一次,他们没有避开彼此的目光。
那层窗户纸,在误会解开后,似乎被这阵风,吹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忽略的缝隙。
而分离的倒计时,也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这短暂的靠近,平添了几分孤注一掷的悲壮与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