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空气,在那紧紧一握和简短对话后,仿佛凝固了几秒。
几位老农面面相觑,脸上的皱纹里都堆满了困惑。
文生书记和这位苏导演,感情是好,之前抗洪救灾时就看出来了,苏导演千里迢迢闯进来,对文生书记那是没得说。
可这……这拉着手臂说话的样子,这眼神……咋瞅着有点不对劲呢?
比亲兄弟还黏糊,跟村里那些刚搞对象的小年轻似的,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老陈叔到底是年纪大些,经的事多,他看着苏亦承那毫不避讳、几乎能拉出丝来的眼神,再看看陆文生虽然窘迫却并未真正挣脱、甚至耳根通红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隐约冒出一个模糊又惊人的念头。
这……这难道……
他干咳了一声,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脸上挤出惯常的憨厚笑容,上前一步:“哎呀,是亦承回来了啊!路上辛苦了吧?电影的事儿都忙完了?”
苏亦承这才仿佛从只有陆文生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他松开握着陆文生小臂的手,但那目光依旧像是粘在陆文生身上。
只是侧过头,对老陈叔礼貌地笑了笑:“陈叔,忙完了。村里……变化真大,稻子也长得好。”他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慨。
“是啊是啊,托大家的福,总算缓过劲儿来了。”老陈叔笑着应和,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在苏亦承和陆文生之间瞟。
旁边一个心直口快的老农忍不住了,咧着嘴笑道:“苏导演,你跟文生书记这感情是真好哇!刚才我们还说呢,这拉着手,看得我们都怪羡慕的,哈哈。”
这话一出,陆文生脸上的血色“噌”地一下全涌了上来,连脖颈都泛着粉红。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
他飞快地瞥了苏亦承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和紧张。
苏亦承接收到了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村民们好奇又带着善意的探究。
他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
他原本计划找一个更正式、更私密的机会,但此刻,在这片象征着丰收和希望的金色稻田里,在这么多双熟悉的眼睛注视下,他忽然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转向村民们,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郑重而坦诚。
他没有看陆文生,而是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位乡亲,最后落在老陈叔脸上。
“陈叔,各位叔伯,”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我和文生,我们……不只是朋友,也不只是兄弟。”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到身旁陆文生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骤然停滞的呼吸,也看到了村民们骤然睁大的眼睛和脸上凝固的笑容。
空气仿佛再次被抽干。
苏亦承的手在身侧微微握紧,继续说了下去,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我们……是彼此认定,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没有用任何复杂的词汇,没有华丽的修饰,只有最朴素的、也是最沉重的宣告。
“就像……寻常夫妻那样。”他最后补充道,目光坚定,没有丝毫闪躲。
话音落下的瞬间,田埂上一片死寂。
风依旧吹着稻浪,沙沙作响,却更衬得这寂静骇人。
老农们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微张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就连早有猜测的老陈叔,也被这直白的话震得半晌回不过神。
陆文生闭上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或许……还有厌恶?他不敢想。
他只知道,苏亦承说了,在他们世代居住、观念传统的村庄里,对着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们,说出了这惊世骇俗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如同煎熬。
就在陆文生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压力时,老陈叔第一个动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粗糙的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把震惊和复杂情绪都抹掉。
他看向苏亦承,又看向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的陆文生,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定格为一种混杂着无奈、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你……你们这两个娃啊……”老陈叔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浓浓的感慨,“……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他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罢了,罢了!洪水都没把咱们村冲垮,还有啥坎儿是过不去的。”
他这话像是一个信号,旁边一个之前心直口快的老农,猛地一拍大腿,恍然道:“我说呢!之前苏导演……不是,亦承他对文生那个上心劲儿,我还寻思城里人都这么重义气呢,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这话带着点恍然大悟的憨直,倒冲淡了不少凝重的气氛。
另一个老农也喃喃道:“在一起……过一辈子?两个男的?这……这老话里也没听说过啊……”他挠着头,一脸世界观受到冲击的茫然。
老陈叔瞪了他们一眼,然后看向依旧紧闭双眼、身体微颤的陆文生,声音放软了些:“文生啊……”
陆文生缓缓睁开眼,对上老陈叔的目光,那里面有担忧,有关切,独独没有他预想中的鄙夷和斥责。
“陈叔……”他声音干涩。
“你们……”老陈叔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想好了?这条路,可不好走。”
苏亦承上前一步,与陆文生并肩站立,他的手在身侧,悄悄握住了陆文生冰冷的手指,用力攥紧。
他替陆文生,也替自己回答,声音斩钉截铁:
“想好了。无论多难,我们一起走。”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回荡在金色的稻田里。
老陈叔看着他们紧握的手,看着苏亦承眼中的决然,看着陆文生虽然苍白却同样坚定的眼神,沉默了良久,最终,又是重重一叹,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
“行吧……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咱金饰村的孩子。李奶奶要是知道了……”他顿了顿,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只是摆了摆手,“……先回家吧,站这儿像什么话。亦承刚回来,肯定也累了。”
他没有明确表示支持,但这声“回家”,这不再追问的态度,本身就已经是一种默许和包容。
其他的老农们,看着老陈叔的态度,虽然脸上还带着惊疑和不解,但也都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几眼,便各自散开,继续去忙活田里的事了,只是那脚步,似乎比刚才沉重了些,也缓慢了些。
田埂上,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南风吹过,卷着稻香,也吹散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紧张。
陆文生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苏亦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苏亦承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容,握紧了他的手。
“走吧,”他轻声说,如同每一次归家时的寻常话语,“我们回家。”
回他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