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夏天,是空调外机嗡嗡作响的协奏,是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眼白光,是行色匆匆的人群和永不停歇的喧嚣。
苏亦承一头扎进了电影最后的冲刺阶段,像是要把在金饰村耽搁的时间,和胸腔里积攒的所有思念与力量,都倾注到这部名为《归途》的作品里。
剪辑室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的车水马龙。
屏幕上流动着最终的画面:被雨水洗刷得碧空如洗的群山,洪水退去后顽强生长的秧苗,村民们沾满泥污却眼神坚定的脸庞,以及那座在废墟中沉默矗立、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生机的空山庄园。
当然,还有陆文生。
他的镜头,克制而又深情。
没有特意的煽情,只是忠实地记录着那个男人在灾难前后的每一个瞬间——从沉稳的村支书,到重伤后脆弱的伤员,再到重建中坚毅的指挥者。
他的沉默,他的担当,他偶尔流露出的、只对镜头后的人展现的温柔与依赖……所有这些,都被苏亦承精心编织进电影的肌理,成为《归途》最动人、最坚实的灵魂。
配乐最终采纳了他坚持的、带有土地“颗粒感”的方案,悠远沉郁的弦乐底层,混入了金饰村实际录制的环境音:
风声、雨声、河水奔流声、村民的号子声、以及那晚在空山庄园,他和陆文生听到的、暴雨敲打瓦片的密集声响。
当最终混音完成的母带导出时,苏亦承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平静。
这部电影,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的艺术表达,更是他对那片土地、对那个人、对他们共同经历的岁月与灾难,最深沉的一次凝视和告白。
他拿起手机,给陆文生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电影成了。名《归途》。等我。”
他知道信号可能依然不稳,信息可能延迟,但他相信,陆文生会收到,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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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饰村的夏天,则是另一番景象。
南风裹挟着禾苗拔节灌浆的蓬勃气息,吹拂着已经基本修复的堤坝和新盖房屋的窗棂。
灾痕尚未完全褪去,但生命的韧性已经夺回了主导权。
稻田重新变得绿意盎然,倒塌的屋基上立起了崭新的梁柱,孩子们在清理干净的街道上追逐嬉戏。
陆文生的左臂恢复良好,已经能进行大部分日常活动,只是还不能提重物。
他依旧是那个忙碌的村支书,带领着村民进行着灾后的精细化管理和未来的发展规划。
只是他的身影,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的口袋里,装着苏亦承寄来的那叠照片,和那张写着“等我归来”的便签。
夜晚,他偶尔会拿出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看着里面的鹅卵石和木头手枪,再对照着照片里那个被苏亦承镜头捕捉下的自己,心中便会充满一种奇异而充盈的力量。
他收到了苏亦承那条简短的信息。
看着屏幕上“电影成了”和“等我”那几个字,他站在村委门口,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久久不动,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笑容。
他知道,苏亦承的“归途”,快要抵达终点了。
而他自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守护中,变得更加坚定。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责任而留守,更是为了一个明确的、共同的未来。
这天,老陈叔和几个村干部来找他,商量着等这一季稻谷收割后,能不能借着苏亦承电影可能带来的名气,试着搞点乡村旅游,比如开放空山庄园作为参观景点,或者组织农家乐。
“文生啊,你看这事儿成不成?亦承那边……他的电影啥时候能放啊?会不会有人看了电影,真想来咱们这儿看看?”老陈叔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问。
陆文生看着大家眼中闪烁的、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心中一动。
他想起苏亦承说过,想公开他们的关系,想让这里真正接纳他们。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看可以试着规划起来。电影的事情,等他回来,我们具体再商量。”他顿了顿,语气自然而坚定,“他说,会尽快回来。”
他没有用“苏导演”,而是用了“他”。
这个细微的变化,让老陈叔等人微微一愣,但看着陆文生坦然的神情,似乎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觉得文生书记和那位苏导演的关系,确实是极好的。
南风吹过,带着丰收在望的喜悦气息。
陆文生知道,当苏亦承再次踏足这片土地时,带来的将不仅仅是一部电影,更是一个关于未来、关于爱与归属的全新篇章。
青山默然,见证着村庄的重生,也即将见证一场跨越了时光、灾难与世俗的,最深情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