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尔喀铁骑叩边的烽火,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在帝国的肌体上炸开,疼痛与灼热沿着四通八达的驿道神经,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悍然传入了紫禁城那金碧辉煌却又日益显得逼仄的核心。
翌日,黎明前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北京城还笼罩在一片寂静与寒意之中。但承天门外,已是冠盖云集,绯袍玉带,文武百官们按照品级序列,沉默而迅速地通过那巨大的门洞,步入皇极殿。与往日朝会不同的是,今日的气氛格外凝重,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沉重与肃穆,连平日里最爱交头接耳的言官御史,此刻也紧闭着嘴,眼神闪烁,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原因无他,昨夜至今晨,来自宣府、大同的告急文书,如同雪片般堆满了通政司和兵部的案头,其内容之紧急,损失之惨重,已然无法掩盖。喀尔喀联军大举入寇,边关烽火连天,军民死伤枕籍的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在京城的上层圈子里迅速扩散开来,引发了巨大的震动与恐慌。
“皇上驾到——!”
随着司礼监太监一声略显尖利的长呼,身着明黄色龙袍,面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眼圈下带着明显青黑的崇祯皇帝,在御前太监的簇拥下,从屏风后转出,步履略显沉重地登上了丹陛,坐上了那象征着天下至尊的龙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的底气。
“众卿平身。”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他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臣工,最终落在了文官班列最前方,那个即便身着国公朝服,依旧身姿挺拔如松,气场渊渟岳峙的身影之上——越国公张世杰。
“边关急报,想必诸卿都已知晓。”崇祯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他的语气沉重,“喀尔喀三部,冥顽不灵,悍然兴兵犯我疆界,屠戮我子民,焚掠我边市,罪恶滔天!朕,心甚痛之!今日召集群臣,便是要议一议,此事,该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文官班列中,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臣便率先出列,正是以内阁次辅钱士升为首的一批较为保守的官员。钱士升手持玉笏,躬身道:“陛下,老臣以为,喀尔喀虽桀骜不驯,然其地处漠北,路途遥远,瀚海阻隔,大军远征,耗费钱粮无数,胜负难料。且我大明近年来,先平辽东,后定朝鲜,国力虽有恢复,然连年用兵,百姓疲敝,实不宜再启大规模战端。不如……遣一能言善辩之使臣,再赴漠北,严词斥责,晓以利害,或可令其知难而退,重修边市,方为上策。”
他这番话,立刻引来了不少清流言官的附和。
“钱阁老所言甚是!陛下,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喀尔喀不过是疥癣之疾,只要我朝严守边关,其掳掠不到物资,日久必退。若贸然兴师远征,万一有所闪失,损兵折将,动摇国本,则悔之晚矣!”
“是啊陛下,国库虽因银行之设稍有好转,然辽东、朝鲜善后,各地赈灾,在在需钱。北伐漠北,千里馈粮,其费何止亿万?还请陛下三思!”
这些言论,充满了典型的文人论调,畏战、惜费,企图以所谓的“王道”和“经济”来回避现实的刀锋。
端坐在龙椅上的崇祯,眉头紧锁,手指下意识地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他内心极度矛盾。一方面,喀尔喀的暴行让他愤怒,身为天子,子民被屠戮,边疆被蹂躏,这是对他皇权赤裸裸的挑衅;但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担忧巨大的军费开支和潜在的军事风险。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对张世杰那日益膨胀的权势和军功,怀着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再一场大胜,这位越国公的威望将达到何等地步?他这位皇帝,又将置于何地?
就在崇祯犹豫,文官们引经据典,试图将议题引向“羁縻”、“安抚”之时,武将班列之首,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动了。
张世杰并未像其他官员出列时那般疾步上前,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顿地,从班列中走出。他的步伐沉稳有力,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的心跳之上。他没有看那些喋喋不休的文官,目光平静地直视丹陛之上的崇祯。
他这一动,整个皇极殿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担忧、是支持、是忌惮、是敬畏,都瞬间聚焦于他一人之身。连钱士升等人,也不自觉地停止了议论,神色紧张地望向他。
张世杰站定,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陛下,诸位大人。”
他开口了,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金铁交鸣般的质感。
“钱阁老及诸位所言,无非是‘路途遥远、耗费钱粮、胜负难料’十二个字。更有甚者,竟将喀尔喀屠刀之下的边民血泪,轻描淡写地称为‘疥癣之疾’!”他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同冷电般扫过刚才发言的几个言官,那几人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本公想问,”张世杰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质问,“当我大明子民在边境市集被喀尔喀骑兵砍杀之时,当他们积攒的家业被焚掠一空之时,当我们的士兵在孤立无援的墩堡血战至死之时,‘路途遥远’可能为他们挡住敌人的马刀?‘耗费钱粮’可能换来他们的生还?‘胜负难料’可能洗刷我大明的国耻?!”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激昂一分,那股尸山血海中锤炼出的杀伐之气,混合着执掌权柄已久的威严,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压得那些文官几乎喘不过气。
“喀尔喀三部,非是疥癣之疾!”张世杰斩钉截铁,“乃是盘踞在我大明北疆心脏的一颗毒瘤!自万历末年起,其便时叛时服,劫掠成性!朝廷念其地处僻远,多次遣使招抚,宽宥其罪,可谓仁至义尽!然其非但不思感恩,反而变本加厉!”
他猛地转身,面向崇祯,拱手道:“陛下!此次喀尔喀联军大举入寇,绝非寻常劫掠!其背后,是藐视我大明国威,是挑战陛下之天宪!是见漠南归附,心有不甘,欲以武力震慑诸部,破坏我朝平定北疆之大计!此乃屡赦不悛,窥伺神器之逆行!”
“屡赦不悛,窥伺神器!”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皇极殿上空!这已不再是简单的边境冲突,而是上升到了挑战皇权、图谋不轨的政治高度!
钱士升脸色一变,急忙出列想要反驳:“越国公,此言是否太过……”
“钱大人!”张世杰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如刀,“莫非你认为,任由喀尔喀铁骑在我疆土之上肆虐,屠我子民,毁我边政,不算是‘窥伺神器’?莫非你要等到他们兵临北京城下,才算得上是心腹大患吗?!”
“你……”钱士升被他噎得满脸通红,气得胡子直抖,却一时找不到话语反驳。
张世杰不再理会他,再次面向崇祯,声音沉凝如铁:“陛下!漠南初定,人心思安。喀尔喀此举,若不能以雷霆手段即刻扑灭,则漠南诸部必生观望之心,甚至效仿!我朝此前所有怀柔努力,将尽数付诸东流!北疆将永无宁日!届时,九边烽火重现,耗费之钱粮,牺牲之将士,将百倍、千倍于今日!”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后的总结,也是最强硬的表态:
“故,臣张世杰,恳请陛下,决意北伐!发天兵,征漠北,犁庭扫穴,彻底铲除喀尔喀此等北疆祸源!此非为好战,实为止战!非为耗费,实为止损!非为一己之功,实为江山永固,北疆长安!”
“臣等附议!”以李定国(虽已出征,但其派系)、刘文秀以及众多勋贵、务实派将领为首的武官集团,齐刷刷出列,声震屋瓦,表明了坚决的支持态度。
文官集团一阵骚动,但在张世杰那强大的气势和无可辩驳的逻辑面前,一时间竟无人能提出更有力的反对意见。
丹陛之上,崇祯皇帝的内心经历着剧烈的挣扎。他看着下方那个昂然而立、仿佛能只手擎天的臣子,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张世杰说的是对的,喀尔喀必须打,而且必须狠狠地打。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本和勇气。北伐的决定,看似由他这位皇帝做出,实则早已被张世杰和其掌控的势力所注定。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屈辱感,混合着对边境惨状的愤怒,最终占据了他的心神。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断。
“越国公……所言,老成谋国,深合朕意。”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喀尔喀三部,罪恶昭彰,天理难容!若再不加以严惩,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百姓!”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沉声道:“传朕旨意!”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喀尔喀三部,屡赦不悛,窥伺神器,荼毒边民,罪在不赦!着即兴天兵,北伐讨逆!”
“特晋越国公张世杰,为北伐大将军,总督漠北一切军政事务!九边将士,漠南诸部,一应人员、粮秣、军械,皆听其节制调遣!许其……临机专断,先斩后奏之权!”
“总督漠北一切军政事务!”
“临机专断,先斩后奏!”
这两个授权,其分量之重,权力之大,几乎将整个帝国北方的命运,完全交托到了张世杰一人手中!这已不仅仅是军事指挥权,更是涵盖了政治、经济、人事的绝对权力!
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皇帝这前所未有的授权所震惊。文官们面露骇然,却无一人敢再出声反对。
张世杰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他缓缓跪倒在地,声音沉稳如山:
“臣,张世杰,领旨谢恩!必竭股肱之力,荡平漠北,扬我国威,以慰陛下之忧,以安天下之心!”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勋贵武将们再次山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朝议已定,王师将出。
张世杰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那些面色各异的文官,最后与丹陛上那位眼神复杂的皇帝对视了一眼。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拥有了征服漠北的利剑,更背负上了必须胜利的沉重枷锁。任何闪失,都将是万劫不复。
然而,他的眼神依旧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漠北的风雪,喀尔喀的狂言,都将在大明的铁蹄与怒火之下,化为齑粉。
只是,那位深居宫中的皇帝,在交出如此巨大的权柄之后,今夜,又是否能安然入眠?
权力的天平,已然彻底倾斜。北伐的道路,铺满了荣耀,也布满了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