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已然冰封的辽河,吹拂着岸边新立起的界碑,碑上“大明辽东都指挥使司”几个朱红大字,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闪烁着沉稳而坚毅的光芒。广袤的黑土地上,昔日八旗铁骑奔腾扬尘的喧嚣,已被井然有序的屯田村落和袅袅炊烟所取代。更东面,跨过鸭绿江,朝鲜王京汉阳城内,大明监国大臣的行辕前,龙旗猎猎作响,象征着这个徘徊的藩属已彻底重归天朝怀抱,再无二心。
北疆,自万历末年便如同帝国脖颈上越勒越紧的绞索,在经历了数不清的血火鏖战、庙堂博弈之后,终于在张世杰的手中,被硬生生地掰开、抚平。
然而,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之下,一股新的、更加宏大的暗流,正在帝国权力的核心深处涌动。
北京城,越国公府。
这座府邸的规制早已超越了寻常公侯,朱漆大门前的石狮巍峨肃穆,甲胄鲜明的亲兵如同钉子般伫立,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身影。府内庭院深深,楼阁重重,飞檐斗拱间透出的不再是勋贵人家的奢华,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足以影响天下走势的威严。每日里,来自全国各地的文武大员、边镇信使、乃至域外番邦的使节,车马络绎不绝,使得这座府邸门前的大街,成了整个北京城最繁忙,也最令人敬畏的所在。
府邸核心,一间宽敞恢弘,却并不以金玉炫目的议事厅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深冬的严寒。
越国公,大都督府左都督,实际执掌帝国军政牛耳的张世杰,正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寰宇总图》前。
地图上,大明的疆域被清晰地标注出来。东北方向的辽东和朝鲜,已然被染成了稳固的深红色。而目光再向上移,那片用淡赭色渲染、代表着广袤无垠的蒙古高原,却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横亘在大明的北疆,其面积之辽阔,几乎与整个大明本土相仿。
张世杰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在这片赭色区域上缓缓扫过。漠南蒙古、漠北喀尔喀、西蒙古卫拉特……一个个地名在他心中流过,伴随着的是无数关于草原铁骑南下牧马、烽火照彻长城的惨痛记忆。
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宇间较之几年前,少了几分战场冲杀的锐烈,多了几分执掌乾坤的沉凝与深邃。常年累月的殚精竭虑,在他眼角刻下了细微的痕迹,可那双眸子,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仿佛能洞穿地图,直视那草原深处潜藏的机遇与威胁。
“辽东屯田已初见成效,今年新垦荒地三十万亩,吸纳流民、退伍士卒及归顺女真丁口逾五万。朝鲜岁贡及协助剿匪之粮秣、兵员已按约送至义州仓库。”
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在厅内响起,说话的是坐在下首左侧首位的苏明玉。她身着藕荷色缎面袄裙,外罩一件狐裘坎肩,发髻简洁,只簪着一支素雅的玉簪。然而,就是这样看似温婉的装扮,却掩不住她执掌帝国金融命脉——大明皇家银行以来,所历练出的那份干练与从容。她手中拿着一份简报,语速平缓,条理清晰。
“皇家银行‘平辽特别国债’本息已开始按期兑付,信誉卓着。辽东、朝鲜两地分号运转良好,‘大明银元’流通无阻,物价平稳。目前银行储备充足,可支撑一场……”她微微一顿,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地图上的蒙古区域,“……大规模、长周期的物资调运与军费开支。”
她的汇报,没有一句废话,每一个数字都精准地指向一个结论:帝国的东北角,已经从流血的伤口,变成了能够向外输血的坚实臂膀。
张世杰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他对苏明玉的能力有着绝对的信任,这个女子以她惊人的商业才华和对数字的敏锐,将混乱不堪的明末金融梳理得井井有条,成了他推行一切大政方针最稳固的后盾。
“末将补充一点,”一个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接过了话头。坐在苏明玉对面的,是靖北侯李定国。他一身常服,却依旧坐得笔直,仿佛随时都能披甲上马,冲锋陷阵。数年来的历练,让他褪去了早年投诚时的那一丝犹疑,眉宇间尽是百战名将的自信与杀伐之气。“辽东新编的三个守备镇,已完成换装与基础操练,足以胜任本土防务,震慑宵小。驻朝明军亦已整训完毕,朝鲜仆从军可堪一用。如今辽东、朝鲜防线固若金汤,我军主力……已然腾出手来。”
他的话,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厅内众人的心中漾开了涟漪。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聚焦于那张地图,聚焦于那片广袤的赭色高原。
这时,坐在李定国下首的安远侯刘文秀缓缓开口,他的性格比李定国更为沉稳,思虑也更显周详:“国公,辽东、朝鲜初定,虽成效显着,然移民实边、推广农桑、安抚降众等事,仍需时日深耕,方可化为永固之基。此时若再启大规模战端,倾举国之力北向,是否……操之过急?国内民生凋敝,亦需休养生息。”
刘文秀的话,代表了一部分务实派将领和官员的担忧。毕竟,连续数年的灭清、平朝鲜大战,虽然战果辉煌,但对国力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张世杰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核心成员的脸庞。除了苏明玉、李定国、刘文秀,还有如赵铁柱等一批最早追随他起于微末的军中悍将,以及几位通过讲武堂提拔、深受他信任的少壮派参谋。
“文秀所虑,乃是老成持重之言。”张世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民生疲敝,确需安抚。辽东根基,亦需夯实。此乃治国之常理。”
他话锋一转,步履沉稳地走到巨大的沙盘前——这沙盘远比地图更为精细,上面清晰地塑造出了长城、山脉、河流,以及那片用细沙模拟的、一望无际的蒙古高原。
“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张世杰拿起放在沙盘边缘的一根细长木杆,木杆的尖端,精准地点在了那片赭色沙盘的中心,“我辈栉风沐雨,浴血奋战,平定辽东,收服朝鲜,所为者何?仅仅是为了守住这长城一线吗?”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鹰隼:“不!是为了彻底解决这困扰我华夏千年的北疆之患!是为了让后世子孙,不再受那铁蹄南下、烽火连天之苦!”
木杆重重地在沙盘上顿了一下。
“辽东清虏虽灭,朝鲜虽附,然北疆之大患,并未根除!”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沉重,“诸位请看——”
木杆指向沙盘上的漠南区域:“这漠南蒙古,科尔沁等部虽迫于我兵威,率先归附,然其心难测,其众未散。昔日,他们能附于建州女真,他日,若我大明稍有颓势,或出现更强的草原枭雄,他们便能再次成为南下的先锋!”
木杆向北移动,掠过象征戈壁的粗糙沙面,指向更为遥远的漠北:“而这漠北喀尔喀三部——土谢图、车臣、札萨克图!自恃地处偏远,道路艰险,对我大明使者傲慢无礼,视天朝威严如无物!其骑兵屡屡犯边,劫掠人畜,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彼等以为,我大明如汉唐一般,无法对其实现有效掌控,故敢如此猖狂!”
最后,木杆划向沙盘的西缘,那里代表着更为陌生和广阔的西蒙古:“还有这卫拉特蒙古,尤其是其中迅速崛起的准噶尔部!其首领巴图尔珲台吉,野心勃勃,厉兵秣马,整合诸部。更可虑者,‘夜枭’密报,其已与来自极西之地、同样贪婪成性的罗刹人(沙俄)有所接触!东西勾结,其祸更烈于清虏!”
张世杰每说一处,木杆便在沙盘上重重一点,仿佛敲打在众人的心头。他环视众人,眼神灼灼:“辽东清廷,不过是一头被我们斩落的猛虎。而这蒙古高原,却是一片孕育着无数饿狼的草原!今日我们斩了猛虎,若放任这片草原不管,不出十年、二十年,必然会有新的狼王诞生,整合诸部,再次成为我神州心腹大患!届时,我等今日浴血奋战之功,必将毁于一旦!后世史笔如铁,会如何评价我等这半途而废之举?”
他深吸一口气,将木杆放回原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更加坚定:“故而,经略蒙古,非是我张世杰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此乃势在必行,不得不为之事!是为了将北疆之患,扼杀于萌芽,是为了给我大明,打下一个真正的、长治久安的基石!”
“我们要的,不是暂时的臣服,而是永绝后患!”他的声音斩钉截铁,“要将这漠南、漠北,乃至西域,尽数纳入大明之秩序之下!要让龙旗,插遍这苍茫草原的每一个角落!要让这广袤北疆,从此成为我华夏的牧场、屏障,而非祸源!”
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张世杰这一番话,如同洪钟大吕,彻底驱散了刘文秀等人心中残留的犹豫。
李定国猛地站起身,抱拳道:“国公深谋远虑,末将拜服!漠北喀尔喀,跳梁小丑,竟敢藐视天威!末将愿为先锋,提一旅精兵,直捣其王庭,擒其伪汗,献于麾下!”
他的眼中燃烧着炽热的战意,平定辽东的功绩并未消磨他的锐气,反而让他更加渴望在更广阔的战场上证明自己,证明这支在他手中成长起来的新军,是无敌的存在。
刘文秀也站起身,肃然道:“是文秀短视了。国公所言,方是谋国之论。北疆不定,国无宁日。只是,草原作战,迥异于辽东与中原,其地广人稀,补给困难,气候恶劣,敌军又以骑兵为主,来去如风。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制定万全之策。”
张世杰点了点头,对刘文秀的迅速转变和提出的实际问题表示赞许:“文秀所言甚是。犁庭扫穴,非是匹夫之勇。此次北向,绝非一次简单的军事征伐。”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沙盘,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那里面不仅有着军事家的冷酷,更有着政治家的审慎与远见。
“我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喀尔喀的骑兵。”他缓缓说道,“我们要面对的,是纵横万里的大漠戈壁,是变化无常的草原气候,是传承千年的游牧习性,是盘根错节的部落纷争,还有……那远在西域,虎视眈眈的准噶尔,以及其背后,若隐若现的罗刹阴影。”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一字一句地,抛出了本次军议最核心的论断,也为帝国下一阶段的宏伟战略,定下了基调:
“故此,此次北向,绝非一战可竟全功。我等需得……文武并用,刚柔相济。既要效仿汉武帝之雷霆手段,犁庭扫穴;亦要借鉴唐太宗之怀柔智慧,羁縻安抚。当以雷霆之威,摧垮顽抗之敌;亦要以王道之化,收服顺服之众。”
他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带着一种开创历史的决然:
“帝国下一阶段之核心战略,已然明确——那便是,倾力经略蒙古,重塑北疆秩序!为此,我将亲自部署,望诸位与我同心协力,共襄此……永定北疆之旷世伟业!”
厅内众人,无论文武,皆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又夹杂着一丝面对未知挑战的凝重。他们知道,一条比平定辽东更加艰难、也更加辉煌的道路,已经铺开在了脚下。
然而,就在这战略方向初定,群情激昂之际,张世杰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份来自南方,关于海军与南洋拓殖的简报。陆与海,北与南,帝国的巨轮将驶向何方?这其中的平衡与抉择,或许将是比征服草原更深层次的考验。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迅速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沙盘上。蒙古,是当前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
他看向李定国与刘文秀,沉声问道:“漠北喀尔喀三部,桀骜不驯,乃我大明立威之最佳标的。然其远在漠北,瀚海阻隔。定国,文秀,若命你二人为将,需多少兵马,需如何准备,方可保证……必胜?”
一场注定将载入史册的草原风暴,就在这北京城深处的英国公府内,于炭火融融与地图沙盘之间,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风暴的第一个目标,直指那遥远而傲慢的漠北喀尔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