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夜,从未像今夜这般沉重。戌时刚过,往日里尚有零星灯火在各宫各殿闪烁,昭示着这座帝国中枢即便在黑暗中,也依旧维持着它缓慢而沉重的呼吸。然而今夜,除了乾清宫那一点如豆的孤灯,以及宫墙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越国公”张世杰凯旋庆典的喧嚣余音,整个宫苑仿佛死去了一般,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黑暗彻底吞没。
乾清宫东暖阁内,大明皇帝朱由检,即崇祯皇帝,并未如往常般在堆积如山的奏章后正襟危坐。他卸去了白日接受献俘时那身沉重繁复的衮服,只着一袭素色暗纹的直身道袍,独自坐在一张花梨木嵌螺钿的圆桌旁。桌上没有御膳房精心准备的宵夜,只摆着一壶酒,一只成窑五彩斗鸡杯。酒是宫中御酿的“秋露白”,入口清冽,后劲却足。杯中酒液已浅,但他并未唤人添酒,只是伸出那因长期批阅奏疏而略显苍白瘦削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温润的瓷杯。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杯上,也未望向窗外那属于他臣子的、映亮半边天的隐隐红光与飘渺乐声,而是定定地投向对面竖立的一面等人高的水银玻璃镜。这面镜子,还是早年澳门的佛郎机人进贡的稀罕物,比之宫中常用的铜镜,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此刻,镜中清晰地映照出一个面容憔悴、眼窝深陷、鬓角竟已过早生出几缕刺眼华发的男子。
这就是朕吗?崇祯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镜中人那眉宇间积郁不化的愁苦,那眼神中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疑,哪里还有半分十年前他刚刚铲除魏忠贤、初登大宝时,那份欲挽天倾于既倒的锐气与自信?
“权柄……呵呵,权柄……”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自嘲。这两个字,曾是他毕生追求和死死攥在手心的东西。他铲除阉党,罢黜庸臣,事必躬亲,宵衣旰食,自以为将天下权柄牢牢握于己手,便能重振大明乾坤。可结果呢?流寇越剿越多,建奴越打越强,国库空空如也,朝堂之上,党争依旧,能臣干吏寥寥,剩下的不是庸碌之辈,便是首鼠两端之徒。
直到那个人的横空出世国公府的庶孙,张世杰。
起初,他只当这是勋贵集团内部一次意外的“回光返照”,一个稍有勇力的子弟罢了。他乐见其成,甚至有意扶持,用以平衡朝中那些只会空谈、不断伸手要钱的文官集团。他给了他机会,从京营小旗到游击将军,再到总兵、提督……他看着他一步步崛起,看着他的“振武营”从无到有,看着他在中原剿灭流寇,收服李定国、刘文秀这等悍将。
每一次捷报传来,他在欣喜于国难稍解的同时,内心深处那根名为“猜忌”的弦,便绷紧一分。张世杰太能干了,能干得超出了他对于“纯臣”、“良将”的所有想象。他不仅善战,更善于经营,那“皇家银行”,那“大明银元”,那“战争国债”……一套套闻所未闻的措施,竟真的缓解了朝廷捉襟见肘的财政,却也悄无声息地将帝国的经济命脉,从他这个皇帝手中,转移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影响之下。
而朝堂之上呢?曾经的对手,如钱谦益、陈演、魏藻德之流,或被罢黜,或被下狱,或身首异处。剩下的,不是唯张世杰马首是瞻的新贵,便是噤若寒蝉、明哲保身的庸吏。就连司礼监……想到王承恩近日来越发谨慎小心的态度,以及那个悄然崛起的、似乎与张世杰过从甚密的方正化,崇祯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这一次,张世杰更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犁庭扫穴,覆灭伪清,收复辽东,威服朝鲜!这是自万历爷萨尔浒之战后,数十年来未有之大捷,足以光耀史册,彪炳千秋!作为皇帝,他理应狂喜,理应重赏,理应告慰太庙,昭告天下!
可是……这泼天的功劳,这如日中天的威望,真的还属于朱家皇帝吗?还是只属于他张世杰一人?
今日德胜门外的献俘仪式,他坐在高高的銮驾上,接受万民朝拜。可那些百姓眼中狂热的光芒,口中高呼的“万胜”,有多少是给他这个深居九重的天子,又有多少是给那位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的“越国公”?他记得张世杰下马行礼时,那看似恭谨的姿态下,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平静与……淡漠。那不是臣子对君父应有的、带着敬畏和惶恐的眼神,那是一种近乎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审视意味的目光。
“功高震主……”这四个带着血腥气的字眼,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古往今来,多少名将良臣,倒在这四个字之下?韩信、彭越……蓝玉……他朱由检自问不是汉高祖,更不是洪武爷,可如今的张世杰,其势其威,比之当年的韩信、蓝玉,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猛地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却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依赖?他当然依赖张世杰。没有张世杰,大明朝或许早已在李自成、张献忠的烽火中,或在皇太极、多尔衮的铁蹄下分崩离析。他是大明的擎天博玉柱,架海紫金梁!这一点,崇祯心里比谁都清楚。
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感到恐惧,感到无力。他离不开这根柱子,这根梁,可这根柱子、这根梁,如今已经庞大到仿佛要脱离他掌控,甚至要反过来遮蔽他这轮“太阳”的地步了!
就在这时,暖阁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随即响起王承恩那特有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疲惫的嗓音:“皇爷,夜深了,您……是否要安歇了?或是奴婢让人再温些酒菜来?”
崇祯没有立刻回应。他沉默着,看着镜中自己那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异常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的语调开口:“大伴,进来吧。”
“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王承恩低着头,弓着身子,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随即又反手将门掩上。他甚至没有抬头看皇帝一眼,便直接跪伏在地:“奴婢惊扰皇爷静思,罪该万死。”
“起来吧。”崇祯摆了摆手,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镜中的自己,“外面……还在闹吗?”
王承恩缓缓起身,依旧躬着身子,谨慎地回道:“回皇爷,越国公府的宴席似乎还未散,听闻……听闻京中不少勋贵、官员,乃至一些有名望的士绅,都去了府上道贺。街面上的百姓,也还有不少在燃放爆竹,庆祝大捷……皇爷,这是万民归心,江山稳固之兆啊。”他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宽慰和劝解之意。
“万民归心……江山稳固……”崇祯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嘴角那抹讥诮的笑意更深了,“是啊,万民归心,江山稳固。只不过,这心是归向谁?这江山,又是靠谁才稳固的?”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尖锐。
王承恩吓得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了,连忙道:“皇爷息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越国公纵有天大的功劳,那也是皇爷慧眼识珠,简拔于微末,更是皇爷洪福齐天,上苍庇佑,他方能建功立业。这天下,永远是皇爷的天下,这万民之心,自然是归向皇爷的!”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是标准的忠仆劝谏之语。若是往常,崇祯或许会稍稍心安。但今夜,这些话听在他耳中,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刺耳。
“慧眼识珠?简拔于微末?”崇祯缓缓转过头,第一次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落在了王承恩那满是忧虑和惶恐的脸上,“大伴,你跟了朕这么多年,你说实话。当初朕将他放入京营,给他一个小小的总旗之位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今日这般……这般连朕都要仰其鼻息的存在?”
“皇爷!”王承恩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声音带着哭腔,“皇爷何出此言!折煞老奴,也折煞越国公了!越国公对皇爷的忠心,天地可鉴啊!此次辽东大捷,他第一时间便上表为皇爷贺,将所有功劳归于皇爷圣明独断,归于将士用命,他自己更是谨守臣节,不敢有丝毫跋扈之态啊皇爷!”
“谨守臣节?不敢跋扈?”崇祯猛地站起身,由于动作过猛,一阵眩晕袭来,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桌沿才稳住身形。他指着窗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的确没有跋扈!他不需要跋扈!他只需要站在那里,他麾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将领,他银行里那堆积如山的银元,他民间那万口传颂的声望,就是最大的跋扈!你看看今日那些文武百官,看着他的眼神,是何等的敬畏!再看看他们看朕……呵呵……”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悲凉与愤怒,让王承恩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接话。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崇祯粗重的喘息声和铜壶滴漏那单调而冰冷的“嘀嗒”声。
良久,崇祯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坐回凳子上,颓然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起来吧。朕……只是心中憋闷,与你说说罢了。”
王承恩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劝道:“皇爷,龙体要紧啊。英国公……或许确是权柄重了些,但观其言行,至今仍是以国事为重,以皇爷为尊。如今外虏初平,百废待兴,朝廷……朝廷还需倚重于他。皇爷切不可因……因一时之虑,而寒了功臣之心啊。”
这番话,王承恩说得极其艰难,但他必须说。作为崇祯最信任的贴身太监,他太了解皇帝的性子了,多疑、刚愎,却又能力有限。他既担心皇帝因猜忌而对张世杰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引发不可预测的动荡,也担心张世杰那边若真有异心……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他只能尽力弥合,尽力维持这表面上的平静。
“倚重……寒心……”崇祯闭上眼,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朕知道,朕都知道。可是大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这已不是在鼾睡,而是……而是快要将朕挤下床榻了!”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那面镜子,镜中的他,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青白,像个幽魂。“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给他那么大的权柄?是不是在他羽翼未丰之时,就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蕴含的杀意,让王承恩瞬间汗毛倒竖。
“皇爷!慎言啊!”王承恩急声道,额头上冷汗涔涔,“此一时彼一时。当初若没有越国公,国事早已不堪设想。如今……如今纵然尾大不掉,也需从长计议,万不可行险啊!况且,越国公在军中的威望……已非寻常手段所能动摇。若……若贸然行事,只怕……只怕顷刻之间,便是社稷倾覆之祸!”
王承恩的话,如同最后一盆冷水,浇在了崇祯躁动不安的心头。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今日献俘时,李定国、刘文秀那些将领,看向张世杰时那狂热而忠诚的眼神,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支战无不胜的新军,只知有英国公,不知有皇帝!一旦他对张世杰动手,第一个反的,恐怕就是这些骄兵悍将!到那时,内乱一生,那些尚未肃清的流寇余孽,那些逃往蒙古的建奴残部,还有那些心怀叵测的蒙古诸部……会如何?他简直不敢想象。
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空有皇帝的名分,空有生杀予夺的大义名分,却发现自己对这个权势滔天的臣子,已经缺乏有效的制衡手段。罢黜?谁敢去执行?问罪?用什么罪名?谋反?证据何在?更何况,天下人会如何看?史笔如铁,会如何书写他这位“鸟尽弓藏”的君王?
他再次端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冲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王承恩连忙上前,想要替他拍背,却被他一把推开。
“出去。”崇祯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和疲惫,“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王承恩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看到皇帝那布满血丝、却空洞无神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最终只是深深地行了一礼,低声道:“奴婢……就在门外候着。皇爷若有吩咐,随时唤奴婢。”
说完,他再次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暖阁,轻轻带上了门。
暖阁内,又只剩下崇祯一人,和对面的那面镜子。
他看着镜中那个失魂落魄、借酒浇愁的帝王,看着他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无力,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带上了几分凄厉。
“朱由检啊朱由检……你自诩勤政,自诩英明,十七年来,不敢有一日懈怠……可到头来,你除了这身龙袍,这座牢笼般的宫殿,你还剩下什么?你连一个臣子……都掌控不住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镜前,几乎将脸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死死地盯着镜中那双充满了不甘、恐惧和挣扎的眼睛。
“张世杰……张世杰……”他一遍遍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声音如同梦呓,“朕……究竟该拿你怎么办?这大明的江山,这朱家的社稷……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镜中没有答案,只有他越来越扭曲的面容,和宫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为英国公而响的、隐隐约约的喧嚣。
而在他看不见的宫墙之外,越国公府的书房内,烛火同样通明。刚刚送走最后一波贺客的张世杰,并未入睡,他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目光却已越过辽东,投向了更北方那广袤无垠的蒙古草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代表科尔沁部落的区域轻轻敲击着,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关于宫中那位皇帝陛下此刻的辗转反侧,他是否有所预料?面对这“功高震主”的必然局面,他这位权倾朝野的“英国公”,下一步,又究竟在谋划着什么?
夜,还很长。紫禁城的孤灯与越国公府的烛火,在这同一片夜空下,遥遥相对,仿佛预示着帝国未来的命运,正悬于这两点微光之间,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