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码头,桅杆如林,旌旗蔽空。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江面上薄雾缭绕,却掩不住岸上那一片黑压压、几乎望不到头的运输队伍带来的沉重压迫感。数以千计的朝鲜民夫,在明军士兵手持长枪、腰挎雁翎刀的严密监视下,如同沉默的蚂蚁,将一袋袋粮食、一捆捆布匹、一箱箱密封的货物,从岸边的临时仓库,艰难地搬运到停泊在江边的数十艘大型漕船之上。号子声低沉而压抑,夹杂着皮鞭偶尔划破空气的脆响,以及监工粗鲁的呵斥。
靖海侯刘文秀,一身玄甲,外罩猩红斗篷,按剑立于码头高处临时搭建的望台上,冷峻的目光扫视着脚下这繁忙而屈辱的景象。他的身旁,站着监国大臣袁彭年,依旧是一身绯袍,面容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计算与满意。新任左议政李贵,则卑躬屈膝地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脸上堆着谄媚而忐忑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汇报着:
“侯爷,袁大人,第一批岁贡,共计稻米十万石,上好麻布、棉布五万匹,精选六年以上山参一千斤,各色皮毛五千张,以及……以及折色白银二十万两,均已清点装箱完毕,即刻便可启运,经汉江入海,转漕船北上辽东。”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痛。这仅仅是第一批,按照《汉城新约》岁贡倍增的条款,今年朝鲜需要上缴的物资,几乎掏空了国库和多年的积蓄。
刘文秀微微颔首,并未看李贵,而是对身旁的一名明军参将吩咐道:“传令下去,船队按序启航,沿途加派快艇巡逻护卫,务必确保贡品万无一失,直抵辽河口!若有差池,军法从事!”
“得令!”参将抱拳,转身大步离去,高声传达命令。
很快,沉重的号角声在江面上响起。一艘艘吃水极深的漕船,在船夫们的吆喝和明军旗语的指挥下,缓缓升起风帆,调整方向,如同一条臃肿而沉重的巨蟒,开始沿着汉江,向北,向着大明的方向蠕动。
袁彭年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船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对刘文秀道:“靖海侯,有此批物资,辽东战后重建,将士犒赏,乃至应对北边可能的风波,便又多了几分底气。朝鲜虽小,积攒百年,这膏腴倒也颇为可观。”
刘文秀冷哼一声,目光扫过码头上那些因为搬运重物而气喘吁吁、面带菜色的朝鲜民夫,以及更远处,那些被士兵驱赶着、眼神麻木中带着隐恨的朝鲜百姓,道:“若非国公爷神威,这些物资,恐怕还在养肥那些建虏和首鼠两端的蠹虫!”
李贵在一旁听得额头冒汗,连声附和:“是是是,侯爷所言极是!能供奉天朝,乃我朝鲜莫大荣幸!必当竭尽全力,确保岁贡按时足额!”他心里却在滴血,这些物资运走,意味着朝鲜今年将面临严重的粮荒和财政危机,底层百姓的生活将更加艰难。但他不敢表露分毫。
第一批巨额岁贡起运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汉城,并向着朝鲜八道蔓延。
景福宫,康宁殿。国王李倧独自坐在空旷而冰冷的大殿里,听着内侍低声汇报贡船离港的消息。他面前案几上,摆放着一份刚刚由监国大臣衙署送来的、关于进一步“清丈田亩,优化赋税”的章程草案。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灵魂早已随着那些贡船一起,离开了这座囚禁他的宫殿。屈辱?已经麻木了。他如今更担心的是,掏空了家底的朝鲜,如何应对接下来必然出现的饥荒和动荡。而他,这个名义上的国王,对此无能为力。
而在汉城那些阴暗的角落,仇恨的火焰因为这赤裸裸的掠夺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偏僻药铺后院,金鎏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双目赤红:“十万石粮食!五万匹布!还有那么多金银人参!这是要吸干我朝鲜的血啊!明狗!袁彭年!李贵奸贼!此仇不共戴天!”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武将低吼道:“公子,不能再等了!北边喀尔喀蒙古已经动手,李定国的主力被牵制在辽河套一带!汉城现在只有刘文秀的五千人马,还要分兵控制各处要地!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趁着他们刚刚运走大批物资,防御或许松懈,我们联络各地义士,突袭监国大臣衙署和明军军营!”
另一名文士模样的人则相对冷静:“金公子,朴将军,稍安勿躁。明军战力强悍,火器犀利,不可力敌。且那袁彭年奸猾似鬼,刘文秀更是沙场宿将,岂会没有防备?我们还需等待更佳时机,或者……寻找外援。”
“外援?”金鎏眼中闪过一丝异光,“你们是说……倭国?对岸的岛津氏,上次联络被郑森打断,但他们定然贼心不死!”
与此同时,监国大臣衙署内,袁彭年正听着“夜枭”的密报。
“大人,金自点余孽活动愈发频繁,似与部分被清算官员的家眷、以及一些对岁贡不满的地方乡绅有所勾结。他们可能在密谋,借助北疆战事,在汉城或地方发动叛乱。”
袁彭年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不过,倒是可以借此机会,再清理一批不安定因素。告诉我们在李贵身边的人,让他拟一份名单,将那些可能对岁贡征收阳奉阴违、或者与金鎏等人有牵连的地方官和乡绅,都列出来。”
近半月后,庞大的运输船队终于抵达辽河口,随后换乘内河船只,逆流而上,最终抵达沈阳外的专用码头。
沈阳,越国公府。张世杰看着户曹官员呈上的第一批朝鲜岁贡详细清单,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舒缓的神情。连日来,因为北疆喀尔喀蒙古异动、朝廷猜忌日深而积聚的阴霾,似乎被这实实在在的物资驱散了几分。
“好!来得正是时候!”张世杰将清单递给一旁的刘文秀(已先期返回述职)和李定国(即将北上)传阅,“有了这批粮食,辽东今年春荒可解,安置流民、实边屯垦便有了底气。这些布匹,正好赶制夏季军服。人参、皮毛,可入药、可御寒,亦可售卖换取军资。至于这二十万两白银……”他看向肃立一旁的苏明玉(已从京师赶来沈阳,统筹财政),“明玉,你看如何处置最为妥当?”
苏明玉今日穿着一身干练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狐裘坎肩,虽风尘仆仆,却难掩精明睿智之气。她接过话头,声音清晰而沉稳:“国公爷,诸位将军。这二十万两现银,依小女子之见,不宜直接入库花费。”
她走到张世杰身旁悬挂的巨幅财政收支图前,指点道:“辽东初定,百业待兴,民间商贸凋敝,银根其实紧张。直接花销,如同杯水车薪,且易引发物价波动。不若将其作为本金,存入皇家银行,以此为基础,向辽东有意垦荒、兴办作坊的商户、军户家眷,提供低息贷款。同时,银行可借此机会,在辽东各府县加速设立分号,发行更多银票,盘活整个辽东的商业流通。如此,银钱转起来,方能利滚利,真正支撑起辽东的长远发展。此所谓‘以钱生钱’,远胜一次性消耗。”
张世杰眼中露出赞许的光芒:“妙!就依明玉之言!此事由你全权负责,银行、户曹需全力配合!”
“是!”苏明玉躬身领命,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彩。她深知,掌控了金融,就掌控了辽东未来的经济命脉。
第一批巨额岁贡的抵达,如同给大战后略显虚弱的辽东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粮食被迅速分发到各地官仓和军营,布匹送入军工坊和民间织户,银两则在苏明玉的巧妙运作下,开始悄然改变着辽东的经济生态。朝鲜的膏血,正在有效地转化为支撑张世杰集团继续扩张的实力。
然而,就在张世杰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来自北疆和京师的消息,几乎同时送达。
李定国接过军报,快速浏览,眉头紧锁:“大帅,喀尔喀车臣汗部前锋五千骑,已突破我外围警戒,出现在辽河套以北百里处,似在试探我军虚实。末将请令,即刻率本部北上迎击!”
而来自京师的密报,则是由王承恩暗中递出,语气更加严峻:“……朝中弹劾越国公‘擅启边衅’、‘苛待藩属’、‘聚敛无度’之声日隆。陛下虽暂压不下,然心中猜忌……听闻已有御史准备联名上奏,要求召国公爷回京述职,并核查朝鲜岁贡及辽东军费账目……”
张世杰脸上的舒缓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寒。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在喀尔喀蒙古和北京之间来回移动。
北方的狼烟已起,背后的冷箭已发。
他耗费心力,威服朝鲜,获取了大量物资,看似增强了实力,却也同时加剧了内外矛盾。
“定国,你即刻北上!给那些不知死活的蒙古人一个教训,但要把握好分寸,莫要过度刺激,引发全面大战。”
“文秀,你返回汉城,告诉袁彭年,稳住朝鲜,严密监控,若有异动,坚决镇压!同时,让他想办法,让李倧上表,‘自愿’增加贡品,以‘犒劳’北征将士!”
“至于京师……”张世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本公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明玉,银行账目,你要做得滴水不漏!同时,以我的名义,给方正化去信……”
朝鲜的岁贡如同新鲜的血液,补充了辽东的消耗,但也让张世杰这艘巨大的战舰,驶入了更加汹涌的暗礁区。内部的隐患,外部的强敌,朝堂的猜忌,交织成一张更加危险的大网。他能否凭借手中的力量,破开这重重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