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唯有檐角铁马在料峭春寒中偶尔相击,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叮当声。崇祯皇帝朱由检独自坐在御案之后,烛光摇曳,将他清瘦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金砖上。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他一份也未批阅,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温润的田黄石镇纸。辽东战事,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让他寝食难安。张世杰率军出关已近两月,除了初期一些小的捷报,再无重大消息传来。是胜是败?是僵持是溃退?他不敢深想,每一次思及,都感到一阵心悸。那个权柄日重、功高震主的臣子,若此战有失,大明……还能依靠谁?
就在这死寂般的焦虑几乎要将崇祯吞噬之时,宫墙之外,由远及近,骤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却又带着某种惊人穿透力的马蹄声!那马蹄声疾如骤雨,快似流星,踏破了京师的宁静,也踏碎了崇祯心中的死寂。
“八百里加急!!”
“辽东八百里加急!!”
“大捷——!沈阳大捷——!!”
宫门值守的净军(武装太监)尖锐而带着狂喜的呼喊,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瞬间在层层宫阙间激荡开来!
崇祯猛地从御座上弹起,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一阵发黑,身形晃了晃才站稳。他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对侍立在一旁,同样被惊动、面露惊疑的王承恩嘶声道:“快!快传!让他进来!直接到乾清宫!!”
片刻之后,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沾满泥泞的信使,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乾清宫。他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显然是一路换马不换人,拼了命地赶回来的。一见到御座上的崇祯,信使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却高高举起一个密封的、盖着“平虏大元帅印”和“越国公张”火漆的铜管,用尽最后力气嘶喊:
“皇上!皇上!大捷!天大的大捷啊!越国公于松锦大破虏酋主力,阵斩伪清亲王豪格,虏酋皇太极闻讯呕血身亡!我军乘胜追击,已于一月前,攻克伪都沈阳!多尔衮携伪帝福临北窜,建州伪清,已亡了!!”喊完,他便脱力般瘫软下去,被小太监急忙扶住。
“什……什么?!”崇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踉跄着从御案后奔出,几乎是抢一般从信使手中夺过那铜管,双手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掰了几次才拧开盖子,抽出里面厚厚一叠捷报文书。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是张世杰亲笔书写,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臣张世杰顿首谨奏:赖皇上洪福,将士用命,已于辽西松山、杏山间,大破东虏主力十余万,阵斩伪肃亲王豪格以下贝勒、台吉数十员……虏酋皇太极闻败绩,惊惧呕血,旋殁于军中……臣乘胜逐北,直捣巢穴,于x月x日,攻克伪都沈阳,虏廷宗庙宫阙,尽为灰烬……伪睿亲王多尔衮挟幼酋福临并残部北遁……此战,缴获无算,解救被掳百姓数十万……辽东故土,已复大半!建州女真之患,自此犁庭扫穴,不复为忧矣!……”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鼓,敲在崇祯的心头。他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没有在做梦!沈阳!那个努尔哈赤、皇太极经营了数十年的沈阳,那个让多少大明将士折戟沉沙、让多少边民血流成河的沈阳,回来了!困扰大明数十年,几乎成为心魔的辽东大患,竟然真的……被平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崇祯猛地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积压了十几年的抑郁、屈辱、焦虑在此刻尽数宣泄的狂喜,笑着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朱由检……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辽东平矣!建虏灭矣!!”他挥舞着手中的捷报,状若癫狂。
王承恩也是老泪纵横,噗通跪倒,连连叩头:“皇天庇佑!皇上圣德感天!此乃不世之功,不世之功啊!老奴……老奴为皇上贺!为大明贺!!”殿内外的宫女太监,也全都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声音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狂喜的浪潮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崇祯才渐渐冷静下来。他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重新坐回御座,但拿着捷报的手,依旧微微颤抖。他示意王承恩将脱力的信使带下去好生安置、重赏,殿内只留下他们君臣二人。
烛光下,崇祯的脸色从极度的兴奋潮红,慢慢转变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深思的苍白。他再次细细阅读捷报上的每一个字,目光尤其在“臣张世杰”、“将士用命”、“缴获无算”、“解救百姓数十万”等字眼上停留。
“王伴伴,”崇祯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仔细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寒意,“你听到了吗?沈阳光复,建虏已亡。张世杰……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朕登基十七年来,梦寐以求之事,他……替朕做到了。”
王承恩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皇帝语气中那微妙的变化,他小心翼翼地道:“老奴听到了,此全赖皇上慧眼识人,委以重任,英公方能尽展其才,成此不世之功。英公……实乃国之柱石,皇上之幸,大明之幸。”
“柱石……是啊,柱石。”崇祯喃喃道,目光幽深,“可王伴伴,你不觉得,这根柱石……太过耀眼,也太过……庞大了吗?”他放下捷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杂乱,显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他如今已是世袭罔替的英国公,开府仪同三司,总督辽东、蓟辽、宣大等处军务,手握天下近半精兵。如今又立下这擎天保驾、再造社稷之功……你说,朕……该如何封赏他?”崇祯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问王承恩,又像是在问自己,“封王?异姓不得封王,乃祖制!赏赐金银田宅?呵呵,他如今缺这些吗?他那‘皇家银行’,富可敌国!加太师?已是极阶……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啊!”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崇祯的心底慢慢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张世杰的功劳太大了,大到已经赏赐不了,大到……功高震主!古往今来,这样的臣子,有几个能得到善终?又有几个皇帝,能容忍卧榻之侧有如此鼾睡之人?韩信、蓝玉……一个个名字在他脑中闪过,让他不寒而栗。
王承恩心头一紧,知道皇帝最深的猜忌已经被这巨大的捷报彻底勾了起来,他连忙劝慰道:“皇上,越国公对皇上,对大明,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他若有不臣之心,又何必……”
“不必说了!”崇祯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朕知道他忠心!至少……现在是忠心的。但他麾下的骄兵悍将呢?李定国、刘文秀那些原本的流寇呢?还有那些唯他马首是瞻的勋贵!他们会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会不会……来个黄袍加身?!”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深深的恐惧。他仿佛已经看到,在辽东,在无数将士的拥戴下,张世杰被强行披上龙袍的景象!这画面让他如坐针毡。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崇祯阴晴不定的脸。巨大的喜悦和更巨大的猜忌,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一方面,他真心为辽东平定、国耻得雪而狂喜,这是足以载入史册、光耀千古的功业,他朱由检作为皇帝,必将因此青史留名!张世杰,确实是他,是大明的救星。
另一方面,张世杰那不受控制、日益膨胀的权势,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朝中,勋贵集团已唯张世杰马首是瞻;军方,新军体系是他一手打造,只知有英公,不知有皇帝;财政,皇家银行掌握着命脉;如今更是收复辽东,功盖天下,民心所向……这样一个臣子,让他这个皇帝,如何自处?
“召集群臣!明日大朝,朕要亲自宣告此旷古烁今之捷报!告祭太庙,大赦天下!”崇祯猛地站起身,下达了命令。这是皇帝必须做的,他要用这场盛大的庆典,来彰显自己的皇威,将这份荣耀尽可能多地揽到自己身上。
“是,老奴即刻去安排!”王承恩应道。
“还有,”崇祯走了几步,又停下,背对着王承恩,声音低沉,“拟旨……晋封张世杰为……太子太师,加特进光禄大夫,赐蟒袍玉带,赏黄金万两,绸缎五千匹,准其在沈阳立碑纪功!”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赏赐,这些都是虚衔和财物,对于如今的张世杰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但已是崇祯在不动摇“祖制”(异姓不王)前提下,能给出的最高荣誉性赏赐了。
王承恩心中暗叹,这些赏赐与“犁庭扫穴”之功相比,实在显得有些……单薄了。但他不敢多言,只是躬身:“老奴遵旨。”
崇祯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另外,以朕的名义,给张世杰去一道密旨。语气要亲切,要褒奖,要体现朕对他的绝对信任和倚重。但……要 提醒他,‘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朕不希望看到。让他尽快稳定辽东,然后……回京述职。朕,想他了。”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他要将张世杰调离他的根基之地辽东,调回京城,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唯有如此,他才能稍稍安心。
王承恩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棋,也是最能触动张世杰神经的一步。他小心翼翼地问:“若是……越国公以辽东未靖,女真余孽、蒙古威胁尚在为由,拖延归期……”
崇祯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走到窗边,望着东方那即将破晓的天空,那里是辽东的方向。
“那他就是在告诉朕,他舍不得手中的权柄,他……有异心!”崇祯的声音冷得像冰,“若真如此……王伴伴,你说,朕该如何?”
王承恩伏在地上,不敢回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崇祯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他自顾自地说道,声音飘忽,却带着一丝决绝:“但愿……他不会让朕失望。但愿他,还是那个在京城校场上,对朕说‘愿为陛下扫清六合,重整河山’的张世杰。”
第二天,整个北京城都陷入了狂欢的海洋。“沈阳光复,建虏已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每一个角落。鞭炮声从清晨响到深夜,酒楼茶肆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谈论着越国公张世杰的神武,谈论着大明的中兴。崇祯皇帝在太和殿举行了盛大朝会,亲自宣告捷报,接受百官朝贺,并下令告祭天地、宗庙、社稷,大赦天下。一时间,皇帝的英明、英国公的伟绩,成为了所有人交口称赞的话题。
表面的盛世荣光之下,唯有深宫中的崇祯,以及少数洞察局势的核心重臣,才能感受到那潜藏在无尽荣耀下的汹涌暗流。
几天后,携带者皇帝厚重赏赐和那封语气亲切却暗藏机锋的密旨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北京,前往沈阳。
与此同时,一道更加隐秘的命令,从司礼监发出,交给了新任的东厂提督太监。命令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加派人手,盯紧辽东。越国公之一举一动,每日一报,不得有误!”
紫禁城的飞檐之上,朝阳喷薄而出,将金色的光芒洒满这座古老的宫殿,也照亮了崇祯皇帝眼中那无法消散的、深深的忧虑与忌惮。
捷报传来的狂喜已经过去,剩下的,是帝王心术的冰冷算计,以及对未来那深不可测的变局的,深深不安。
他给了张世杰无上的荣耀,也递出了试探的利刃。接下来,就要看那位权倾朝野、功高盖世的越国公,如何接招了。大明的中枢与边疆,这场无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