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三月廿七,夜。
辽西走廊的初春之夜,本该有繁星点点,新月如钩。然而这一夜,天公仿佛也感知到了这片土地即将承受的惨烈,用一层厚重的、墨染般的乌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天幕。无星,无月,唯有凛冽的寒风,在松山、杏山之间的旷野与丘陵间呜咽穿梭,卷起尚未返青的枯草,发出如同冤魂低泣般的声响。
但这天地间的自然死寂,却被两支庞大军队所散发出的、人为的肃杀之气,彻底打破。
明军阵营,灯火如龙。
从“望虏岗”大元帅行辕,到最前沿的堡垒哨卡,无数支火把、气死风灯,如同镶嵌在大地上的璀璨星河,又如同巨兽蛰伏时睁开的无数只冰冷眼睛,在黑暗中连成一片浩瀚的光海。
一座座经过数月精心构筑的堡垒,在火光的映照下,显露出其狰狞而坚固的轮廓。土墙上,巡逻士兵的身影被拉得忽长忽短,甲胄与兵刃偶尔碰撞,发出清脆而警惕的铿锵声。壕堑深处,阴影幢幢,不知隐藏着多少致命的杀机。
更为令人心悸的,是那片位于堡垒防线之后,被严密警戒起来的炮兵主阵地。超过一百五十门“破城铳”和数百门“霹雳炮”,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炮口统一指向黑暗中的松山城,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弹药堆积如山,覆盖着防潮的油布,负责值守的炮兵如同雕塑般肃立在炮位旁,只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显示着他们是活生生的、即将执掌毁灭的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钢铁、火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的味道。无数士兵,无论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初次面临此等规模决战的新卒,都在默默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燧发枪手一遍遍擦拭着“神机铳”的铳管,检查着燧石和定装纸壳弹药;长枪兵磨砺着枪头,刀盾手固定着盾牌的皮带;骑兵则安抚着略显焦躁的战马,给它们喂食最后的精料。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一种巨大的、压抑的寂静笼罩着明军阵营。但这寂静之下,是如同火山爆发前般汹涌奔腾的战意,是对即将到来的黎明,那决定国运一击的无限期待,以及一丝深藏于每个人心底、对未知命运的敬畏。
“望虏岗”帅帐内,烛火通明。
张世杰并未安寝,他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案前,最后一次审阅着厚厚的作战计划文书。他的脸色平静,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
脚步声响起,李定国和刘文秀联袂而入。
“大帅,各军已准备就绪,士卒枕戈待旦,只等黎明号令。”李定国沉声禀报,他一身戎装,腰挎战刀,即便在帐内,也保持着随时可以出击的姿态。
刘文秀补充道:“后勤已做最后清点,所有火炮所需弹药皆已到位,足以支撑明日整日高强度炮击。医营、民夫皆已部署至预定位置。”
张世杰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位心腹爱将,微微颔首:“辛苦了。下去休息吧,养足精神。”
“大帅,您也……”刘文秀关切道。
“本帅无妨。”张世杰摆了摆手,“再坐片刻。”
李定国和刘文秀对视一眼,知道大帅需要独处,便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帐内重新恢复寂静。张世杰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幕,望着远处那片属于清军的、相对黯淡许多的灯火,以及更远处,在黑暗中如同巨兽匍匐的松山城轮廓。
他知道,皇太极就在那城里。那位曾经压得大明喘不过气来的雄主,此刻或许也正站在城头,眺望着自己这边吧。
“皇太极……明日,便是一切了结之时。”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中。
与此同时,在明军阵线的另一端,一座前沿堡垒的阴影下,祖大寿独自一人,靠坐在冰凉的土墙上。他手中紧握着一把沾染了泥土的短刀,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血与火的夜晚,看到了无数袍泽倒下的身影,看到了自己被迫屈膝的耻辱……
他猛地将短刀深深扎入身旁的土中,胸口剧烈起伏,老眼中泪光闪烁,却被他强行逼回。
“兄弟们……等着……明天……老哥哥就来给你们……讨个公道!”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誓言。
与明军阵营那种有序而压抑的沸腾不同,松山城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更加复杂和绝望的气息。
皇太极的行辕,暂时设在了原松山守备府衙。府衙内外,巴牙喇护卫层层布防,戒备森严到了极点。然而,再森严的戒备,也挡不住那从四面八方隐隐传来的、明军阵营的躁动气息,以及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巨大压迫感。
寝室内,皇太极躺在临时搬来的龙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止不住地浑身发冷,咳嗽声如同破锣,撕扯着寂静的夜。他的脸色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之色,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还顽强地睁着,盯着天花板,仿佛要看穿命运的迷雾。
布木布泰守在榻边,默默垂泪。范文程、索尼等心腹重臣,则跪在榻前,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他们都清楚,明日,必将迎来明军石破天惊的猛攻。而大清,还能不能看到后天的太阳,希望渺茫。
“咳咳……城外……情形如何?”皇太极嘶哑地问。
索尼连忙回道:“皇上,明狗灯火通明,调动频繁,似有大规模举动。看其炮阵方向……仍是……仍是对准我松山……”
皇太极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似乎都带着明军火药的味道。“张世杰……是要……先拿朕……开刀啊……”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传旨……多尔衮,豪格!”
“臣在!”一直候在外间的多尔衮和豪格立刻入内跪倒。
“明日……无论明狗如何进攻……给朕……顶住!”皇太极用尽力气,一字一顿,“我八旗勇士……可以战死……绝不能……被吓死!守住松山……守住杏山……我们……就还有机会!”
“嗻!臣(儿臣)誓与松山共存亡!”多尔衮和豪格齐声应道,但两人低垂的眼眸中,却藏着不同的心思。多尔衮在飞速计算着明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退路,而豪格则更多的是被皇太极此刻的悲壮所感染,涌起一股蛮勇。
然而,无论是皇帝的决心,还是亲王们的誓言,都无法驱散笼罩在普通清军士卒心头的巨大阴霾。城墙上,值守的士兵望着远处明军那无边无际的火光,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金铁交鸣之声,脸上写满了恐惧和茫然。那些明军射进来的传单,如同鬼魅般在他们脑海中盘旋——“免死”、“分田”、“回家”……
绝望与希望,忠诚与恐惧,在这座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孤城内,激烈地碰撞、交织。
时间,在双方数十万将士紧张的心跳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子时,丑时,寅时……
东方的天际,依旧被浓密的乌云笼罩,没有丝毫放亮的迹象。但黎明,正在不可阻挡地逼近。
“望虏岗”帅帐内,张世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缓缓站起身。他走到铜盆前,用冰冷的清水洗了把脸,然后开始一丝不苟地披挂上那套象征着他身份与责任的玄色山文甲。
当最后一块甲叶系紧,头盔戴正,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如同出鞘利剑般的锋锐气息。
他大步走出帅帐,亲卫立刻牵来了他的战马。
帐外,李定国、刘文秀、祖大寿、赵铁柱等所有高级将领,已然全部顶盔贯甲,肃然等候。更远处,是无数的士兵方阵,如同黑色的森林,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默矗立,只有兵刃的寒光,在火把映照下,偶尔闪烁。
张世杰翻身上马,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坚毅、或激动、或复仇心切的面孔,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抬起手,指向松山城的方向。
那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屏住。
与此同时,松山城头,皇太极也被搀扶着,艰难地登上了南门城楼。他望着对面那如同星河泻地般的明军火光,望着那在黑暗中酝酿的恐怖风暴,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知道,决定东亚百年气运的时刻,到了。
就在这决战前最后的死寂之中,一骑快马,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从明军后方疾驰而至,一名夜枭信使几乎是滚鞍落马,冲到了张世杰面前,递上了一封染着汗渍的密信。
“大帅!漠南急报!科尔沁部主力骑兵两万,由其首领巴达礼亲率,已离开驻地,动向不明!夜枭判断,其极有可能……是冲着我们来了!”
张世杰接过密信,迅速扫过,眼神骤然一凝。
蒙古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要插手了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粒石子,在这决战前最紧张的时刻,荡开了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