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上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不见日头,亦无风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笼罩着这座帝国的中枢。市井街巷间,前几日因票号挤兑和西市问斩引发的喧嚣仿佛一夜之间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平静。贩夫走卒依旧叫卖,茶馆酒楼依然营业,但有心人不难发现,往日在街头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士子文人少了,一些消息灵通的富户商贾,也悄然收敛了行迹,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这种平静,并非真正的安宁,而是猛兽发动致命一击前,收敛爪牙、屏息凝神的死寂。
越国公府,地下密室。
这里与地上书房的雅致开阔截然不同,墙壁由厚重的青石砌成,仅靠几盏长明灯提供照明,光线昏暗,气氛肃杀。一张巨大的北直隶及京师城防图铺在中央的桌案上,张世杰、苏明玉、李定国、刘文秀四人围图而立。桌上,摊开着方正化冒死送出的那封密信抄本,以及夜枭搜集来的更多佐证。
“……名单上的人,除南京核心几人外,在京的都已在我等监控之下。其府邸、常去之地,皆有眼线。”苏明玉的声音在密闭的石室内显得格外清晰,“根据各方情报汇总,以及陈演那边反馈的消息,钱谦益的‘清君侧’檄文,恐怕就在这一两日内,便会通过各种渠道,在京师乃至天下散播开来。”
李定国剑眉紧锁,手指点在地图上的几个关键位置:“国公,若舆论一起,恐有不明真相之徒或被煽动,京师防务重中之重。京营虽在刘将军掌控之下,但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乃至宫中侍卫,其中未必没有他们的同情者或暗桩。”
刚刚奉命率一部精锐秘密抵达京郊大营的刘文秀,面容沉稳,接口道:“国公,末将所部三千精锐,已化整为零,分批潜入京郊三大营左近的预设地点,对外宣称是轮换休整的边军,无人起疑。随时可听候殿下调遣!”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沙场宿将的冷酷,“只是…国公,真要等到他们先动手?未免太过被动。不如让末将带一支轻骑,直扑南京…”
“不可。”张世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长江,最终落在南京的位置,随即又缓缓移回京师。“直扑南京,形同造反,正中钱谦益下怀,他会立刻给我扣上‘兴兵作乱’的罪名。我们要等的,就是他们先动手,就是那篇檄文传遍天下!”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三位心腹:“他们以为散布檄文,发动舆论,是斩向本公的利剑。殊不知,这篇檄文,将是他们的催命符,也是本公将他们连根拔起的最佳契机!”他拿起那封密信,“我们有铁证!有钱谦益勾结内侍、串联朝臣、阴谋构陷国公、意图扰乱朝纲的如山铁证!现在发作,只能打掉几个台前的小丑。让他们跳,让他们把所有藏在阴沟里的老鼠都引出来!本公要的,不是击退一次进攻,而是…毕其功于一役!”
战略既定,执行便是关键。
“定国。”张世杰看向李定国。
“末将在!”
“你坐镇五军都督府,以例行操演、加强京师戒严为名,暗中调整京营布防。尤其皇城四门、各部衙署、勋贵府邸聚集区域,要加派绝对可靠的人手。对外,依旧保持外松内紧之态,不可过早打草惊蛇。”
“遵令!”李定国抱拳,眼中精光闪烁,对于这种掌控全局的部署,他已然轻车熟路。
“文秀。”张世杰目光转向刘文秀。
“末将听令!”刘文秀挺直身躯。
“你部精锐,是本公藏在袖中的匕首,不出则已,一出必见血!”张世杰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京郊几个预设地点,“你的人,就钉死在这里!没有本公的手令,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得妄动!但一旦接到命令…”他的语气骤然转寒,“我要你在半个时辰内,控制住京郊三大营所有出入口,隔绝内外消息!同时,派出一支快速反应精锐,直扑名单上那几个在京武官和与江南有密切往来、可能狗急跳墙的商贾府邸,务必一网成擒,不能放走一个!”
“末将明白!定不负殿下所托!”刘文秀沉声应道,语气中充满了决绝。他深知自己这支部队,将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力量。
“明玉。”
“殿下。”苏明玉上前一步。
“你的任务最重,也最险。”张世杰看着她,语气稍缓,“银行系统要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给对手任何扰乱金融的机会。同时,动用所有明线暗线,我要知道钱谦益的檄文何时入京,通过何人散播,第一批会出现在哪里!还有,宫里…方正化那边,让他稳住曹化淳,尽可能探听陛下这两日的情绪和动向。陛下虽猜忌本公,但更恨臣下结党营私、逼宫犯上!我们要让陛下亲眼看看,是谁在真正地‘清君侧’!”
“明白,我立刻去安排。”苏明玉郑重点头,秀美的脸庞上满是坚毅。她掌管的信息网络,将是这张大网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命令一道道秘密发出,一张无形而精密的大网,在看似平静的京师内外,悄无声息地撒开。
京营之中,李定国以演练新式阵法的名义,频繁调动各部,一些关键岗位的将领被悄然替换,换上了从辽东、中原战场上带来的、绝对忠诚的老部下。巡逻的班次和路线变得更加密集和不可预测。
京郊,刘文秀的三千精锐,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分散在几个看似普通的屯庄、废弃的驿站甚至山林之中。士兵们被告知此为高度机密任务,日常操练如常,但兵器甲胄始终不离身,哨探放出十里之外,警惕地注视着一切风吹草动。
大明皇家银行总号及各大分号,安保等级提升至最高,金库周围更是布下了明哨暗岗。苏明玉坐镇总号,通过庞大的商业和信息网络,密切关注着南方来的每一支商队,每一个可疑的信使。
紫禁城内,方正化如同走在刀尖上。他一面要处理日常繁重的司礼监公务,一面要小心应对曹化淳看似随意的打听和试探——曹化淳似乎对那封“丢失”的南京密信并未死心,几次旁敲侧击。方正化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滴水不漏地应付着,同时利用职权,巧妙地安排耳目,留意着皇帝召见大臣的记录和宫中任何异常的人员流动。
而在这片暗流之下,钱谦益的触角,也正在悄然伸展。几批伪装成商队、打着不同旗号的人马,携带着精心刊印的“清君侧”檄文,正日夜兼程,向着京师赶来。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行踪,早已被沿途的“夜枭”和隶属于银行的信使网络,一一记录在案。
一切布置妥当,越国公府反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宁静。
张世杰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面前不再是地图和密报,而是一局残棋。他执黑子,看似陷入重围,但若细观,却能发现几处不起眼的黑子,已然形成了反杀的隐形势态。
苏明玉轻轻推门进来,奉上一杯新沏的茶,低声道:“国公,都安排下去了。刘将军所部已就位,李将军那边布防已完成,各处眼线都已激活。南方来的‘货’,最迟明日晚间,第一批就会进城。”
张世杰拈起一枚黑子,并未落下,只是用手指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玉石表面。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依旧阴沉的天色,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屋宇,看到了那些正在暗中涌动的人心与杀机。
“告诉下面的人,稳住。”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鱼儿正在咬钩,我们要做的,就是握紧钓竿,看准时机。”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冰刃的弧度。
“本公,等着他们的‘清君侧’。”
就在张世杰落下手中那枚决定棋局胜负的黑子时,南京,钱谦益的宅邸内,他正对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陈演的密信,脸上露出了混合着激动与最后一搏的疯狂。
信中,陈演以万分“焦急”的口吻告知,张世杰似乎已有所警觉,正在暗中调查,风声极紧,催促钱谦益必须立刻、马上发动,否则前功尽弃!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紫禁城养心殿内,崇祯皇帝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王承恩一人。他面色阴沉地看着一份由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密奏”的、语焉不详但暗示朝中有“权臣跋扈”、需加警惕的奏疏,又想起近日宫中关于越国公“异动”的些许流言,烦躁地将奏疏掷于案上。
“王伴伴,”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猜疑,“你说…这京师,是不是太安静了些?”
王承恩垂首,不敢直视天颜,只能含糊应道:“皇爷,京师有越国公坐镇,自是安稳…”
“安稳?”崇祯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目光投向殿外阴沉的天色,“朕怎么觉得,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呢?”
所有人都已就位,所有线索都已埋下。一张针对权倾朝野的越国公的巨网已然张开,而另一张更为隐蔽、更为致命的反击之网,也已悄然织就。这场由“清君侧”引发的政治风暴,第一道惊雷,即将炸响!这雷声之后,谁会成为阶下之囚,谁又能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