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徐州漕运码头,本该是岁末最繁忙的景象。成千上万艘漕船首尾相接,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运河河道,帆樯如林,人声鼎沸。脚夫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沉甸甸的漕粮从船上卸下,再由车马络绎不绝地运往沿岸巨大的仓廒暂时储存,等待开春河水解冻后继续北运。
空气里本该弥漫着粮食特有的醇厚香气,混杂着汗水和河水的土腥气。
可今天,码头的空气却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清晨的浓雾尚未完全散去,湿冷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然而,比寒气更让数万漕工、兵丁、官吏心头发冷的,是那一面面不知何时悄然竖立起来,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玄色军旗!旗帜上并无复杂纹饰,只绣着一个凌厉的“张”字,在凛冽的河风中猎猎作响。
军旗之下,是一队队盔明甲亮、肃杀无声的军士。他们手持燧发火铳,腰挎战刀,面无表情地封锁了码头各处要道,冰冷的眼神扫视着躁动不安的人群,那股百战精锐的煞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怎么回事?哪来的兵?”
“是京营的新军!看那火铳,看那架势……”
“他们想干什么?拦着漕粮不让走吗?”
“天爷!这要是误了漕期,可是杀头的罪过!”
窃窃私语声在人群中蔓延,恐慌如同瘟疫般扩散。
就在这时,漕运总兵官陈瑄在一众将领的簇拥下,大步登上了码头中央一处最高的粮垛。他身披甲胄,脸色凝重,手中高举着一份盖有兵部大印的文书。
“肃静!”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数万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瑄身上。
陈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深吸一口气,运足中气,声如洪钟,清晰地传遍整个码头:
“奉旨!越国公、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张世杰钧令!”
“建奴伪帝皇太极,亲率二十万大军寇边,辽东危殆,锦州告急!九边将士,亟待粮饷!凡国之事务,皆需为军务让路!”
他猛地将手中文书高高扬起:“即日起,原定北运之江南漕粮,暂缓起行!所有已抵徐州、济宁、临清之漕船,所载粮秣,即刻起由本官接管,统一调度,优先保障辽东军需!违令者,以资敌论处,军法从事!”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暂缓漕粮北运?全部转送辽东?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漕粮,那是维系京城和九边命脉的东西啊!几百年来,从未有过如此之事!
“总兵大人!不可啊!”一个穿着从七品官袍的漕运分司主事连滚爬爬地冲出人群,脸色煞白地喊道,“漕粮关系京师百万军民口粮,岂能轻易截留?此乃动摇国本之举!下官……下官要上奏!要弹劾!”
陈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带丝毫感情:“此乃兵部与内阁联合签发的急令,更有陛下默许!你有几个脑袋,敢抗命?”他一挥手,“来人!将此扰乱军心之人,拿下!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如狼似虎的兵士立刻上前,不顾那主事的哭喊挣扎,直接将其拖了下去。
这一幕,彻底震慑住了所有还心存侥幸或不满的官吏。
陈瑄不再理会下方的一片哗然与恐慌,转身对副将厉声下令:“即刻起,封闭徐州所有漕运仓廒!清点存粮数目,没有本官与刘文秀刘将军的手令,一粒米也不准动!各漕船原地待命,擅离者,以逃兵论处,船货充公!”
“得令!”
军令如山,迅速被贯彻执行。更多的兵士开始接管仓廒,清点存粮,原本川流不息的码头,仿佛被瞬间冻结。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沿着运河,顺着官道,以最快的速度向南飞传。
无锡,东林书院。
蜡梅幽香,茶烟袅袅。钱谦益正与几位心腹门生品评新作的诗文,言谈间虽强作镇定,但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焦灼。苏州民变未能达到预期效果,反而给了张世杰动用武力的借口,这让他感到事情正在脱离掌控。
“牧斋先生!”一个弟子脚步匆匆地从外面闯入,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惊惶,“不好了!刚刚从江北传来的消息!张世杰以辽东军需为由,下令漕运总兵陈瑄,在徐州截停了所有北上的漕船!说是……说是要暂缓北运,优先保障辽东!”
“哐当!”
钱谦益手中那只他最珍爱的成化斗彩鸡缸杯,失手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浑然未觉。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先是难以置信的煞白,随即转为愤怒的潮红,身体因为极致的震怒而微微颤抖。
“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截停漕粮?!”钱谦益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漕粮乃国之命脉!动漕粮,就是动摇国本!他张世杰疯了不成?!为了对付我等,竟行此等自毁长城之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漕粮对于江南,对于他们这些士绅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北方的口粮,更是维系江南经济稳定,维系他们财富和地位的定海神针!
“先生,消息确凿!徐州码头已被新军封锁,漕粮一粒也过不去了!”那弟子哭丧着脸道。
钱谦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踉跄一步,被身旁的门生扶住。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快!快去打探苏州、杭州、松江各地的米价!快!”
不用他吩咐,坏消息已经接踵而至。
接下来的三天,对于江南的士绅豪门而言,如同噩梦。
第一天,苏州阊门外的米市,原本每石一两二钱的江南白米,开盘便直接跳到了一两八钱!消息灵通的米商开始惜售,市面上的流通粮锐减。
第二天,漕粮被截的恐慌彻底蔓延开来。寻常百姓家也开始抢购米粮,各大米店前排起了长龙。米价应声飙升至二两五钱一石!有价无市!骚乱开始在米店门前出现,打砸抢事件时有发生。
到了第三天,恐慌达到了顶峰!
“三两一石!三两一石!概不赊欠!”米店的伙计站在高高的凳子上,声嘶力竭地喊着,面前是汹涌的人潮。
“疯了!真是疯了!三天翻了一倍还多!”
“让开!让我买点!家里快断炊了!”
“狗官!都是那群狗官害的!”
“都是那张世杰!还有钱谦益他们!要不是他们闹事,朝廷怎么会截漕粮!”
骂声、哭声、争吵声,充斥在江南各大州府的米市之间。秩序濒临崩溃,府衙的差役全部出动,也只能勉强维持,形势一触即发。
而无锡东林书院内的钱谦益,在接到米价突破三两的急报时,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瘫坐在太师椅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苦心经营,煽动舆论,甚至不惜动用阴私手段挑起民变,是为了将张世杰逼入绝境。可他万万没想到,张世杰的回击,竟是如此的不讲道理,如此的……釜底抽薪!
这一手“截漕”,直接打在了他们最致命的地方!米价飞涨,损失的不仅仅是银子,更是民心,是稳定!那些原本被他煽动起来对抗新政的百姓,在饥饿的威胁下,还会听他的大道理吗?
“先生,各家家主都派人来了,询问对策……再这样下去,不用张世杰动手,江南自己就先乱了!”一个门生焦急地禀报。
钱谦益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告诉他们……稳住,先稳住……老夫……老夫即刻联络京中故旧,上本弹劾张世杰祸乱漕运,动摇国本!”
他知道这几乎是徒劳,张世杰既然敢这么做,必然做好了应对弹劾的准备。但他已无路可走。
就在江南士绅们乱作一团,联名血书准备送往京城,做最后挣扎之时——
一只不起眼的信鸽,穿过沉沉暮霭,落在了越国公府书房外的鸽笼上。
负责接收消息的夜枭成员取下鸽腿上的密信,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立刻快步送入书房。
书房内,张世杰正与刚刚从徐州返回复命的刘文秀议事。
“国公,江南米价已如预期飞涨,士绅恐慌不已,钱谦益等人方寸大乱。”刘文秀禀报道。
张世杰点了点头,刚欲开口,那封密信便递到了他手中。
他展开信纸,目光迅速扫过。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却让这位见惯风浪的越国公,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信是顾炎武从江南发来的,只有一句话:
“查,江南各州县官仓常平仓,存粮账目与实物严重不符,近半仓廒空置!疑似多年贪墨、挪用所致!”
张世杰缓缓放下信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却仿佛有冰山在浮动,有烈焰在燃烧。
他抬起眼,看向刘文秀,将信纸递了过去。
刘文秀接过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常平仓……也空了?!这帮蠹虫!”
常平仓,本是各州县为平抑粮价、赈济灾荒而设立的官仓。如今,江南米价飞涨,民怨沸腾,正是需要常平仓开仓平粜,稳定人心的时候!
可这最后的保障,竟然早已被蛀空!
张世杰走到窗边,望着南方,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好,很好。”他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宣判,“原本只想断你们财路,让你们低头。没想到……你们自己,把棺材都备好了。”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
“文秀。”
“末将在!”
“将这消息,通过我们的渠道,慢慢放出去。不必太急,一点一点地放。”张世杰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本王要看看,当江南的百姓知道,他们最后的活路,早就被他们敬仰的‘清流贤达’、‘士绅楷模’们掏空的时候……这江南,会变成什么样子。”
刘文秀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张世杰的意图。这是要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再泼上一瓢冷水!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刘文秀领命匆匆而去。
张世杰独自站在书房中,手指轻轻敲打着窗棂。
江南的棋局,因为他一手“截漕”,已然天翻地覆。而现在,对方阵营内部爆出的这个惊天丑闻,更是将他自己,将整个江南士绅集团,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接下来的,恐怕就不只是恐慌,而是……真正的末日景象了。
他很好奇,钱谦益和他背后的那些人,要如何应对这自己种下的苦果。
风雪,似乎更急了。而江南的天空,已是黑云压城,电闪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