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清晨,雾气尚未完全散去,运河上薄纱般的晨霭萦绕不散。平江路青石板街面上,早起的商贩刚支开摊子,早点铺子蒸腾的热气带着甜香,与往日的宁静祥和并无二致。
然而,这片宁静之下,却涌动着不安的暗流。府衙前昨日的骚动虽暂时平息,但商民们积压的怨气与观望的情绪,却像这河上的晨雾,弥漫在整座城市的上空。许多人家一夜未眠,都在等待着,猜测着,北京城那位权势滔天的英亲王,会对苏州府这公然的一记耳光,作何反应。
“哒...哒哒...哒哒哒...”
起初是极轻微,极遥远的震动,从城北方向传来,像是闷雷滚过天际线。
平江路一个正在擦拭桌椅的茶博士最先停下动作,侧耳倾听,脸上露出疑惑。紧接着,街面上的行人也都陆续停下了脚步,那声音由远及近,由模糊变得清晰,由稀疏变得密集!
那不是雷声!
是马蹄声!是成千上百匹战马同时奔腾,才能发出的,如同催命鼓点般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轰鸣!
“骑兵!是骑兵!”不知是谁率先惊惶地喊了一嗓子。
瞬间,整条街道如同炸开了锅。摊贩手忙脚乱地收拢货物,行人惊慌失措地向街道两旁躲避,妇女拉着孩子慌忙钻进临街的店铺,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惊恐万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闾门大街!
“轰隆隆——!”
声音陡然放大,如同决堤的洪流,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下一刻,一条黑色的钢铁洪流,如同来自幽冥的凶兽,撕裂了姑苏城温婉的晨雾,出现在了闾门大街的尽头!
清一色的玄甲黑马,骑士们沉默无声,只有腰间马刀与鞍鞯上悬挂的火铳金属部件,在晨曦中反射出冰冷的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不再是闷响,而是清脆、整齐、令人心胆俱裂的金铁交鸣!队伍最前方,一杆猩红的大纛迎风猎猎,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李”字!大纛之下,一员大将,玄甲红袍,面色冷峻如铁,目光如电,正是李定国!
五百破阵营精锐,没有一丝杂音,只有奔腾的马蹄声和甲叶摩擦的铿锵声,汇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杀伐之气,沿着苏州城最宽阔的街道,笔直地冲向城市中心的府衙所在地!
铁蹄过处,烟尘漫卷,肃杀之气冻结了整条长街。躲在两旁的百姓商贾,个个面无人色,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江南承平日久,即便偶有兵乱,也远在江北,何曾有过如此精锐、如此煞气逼人的铁骑,直接闯入这温柔富贵之乡的核心腹地?
“是越国公的兵!是李定国将军!” 有眼尖的人认出了那杆旗帜和领头将领的身份,声音颤抖着低呼。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瞬间传遍沿途。恐慌在蔓延,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英亲王……他竟然真的派兵来了!而且还是他麾下头号战将,以勇猛善战、治军严酷闻名的李定国!带着如此精锐的兵马,星夜兼程,直扑府衙!
这已不仅仅是来处理纠纷,这分明是……兴师问罪!
黑色洪流没有丝毫减速,也没有理会街道两旁的骚动,目标明确,势不可挡。沿途偶尔有巡城的守备营兵丁,看到这股骇人的气势和那杆“李”字大纛,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别说上前阻拦,连靠近都不敢,纷纷避让到街边,眼睁睁看着这股铁流碾压而过。
苏州府衙,二堂。
赵文康今日起得比平日稍晚了些,昨日虽然强作镇定,但心底那份不安和后怕,让他一夜辗转难眠。他正由侍女伺候着梳洗,准备穿戴官服,心里还在盘算着,今日该如何进一步“引导”舆论,将拒收银元的责任彻底推给“胥吏误解”和“民间自发抵制”。
就在这时,那闷雷般的马蹄声,隐隐传入了二堂。
起初赵文康并未在意,只当是城外军营操练。但很快,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伴随着似乎还有街面上传来的惊呼和混乱声。
“外面何事喧哗?”赵文康皱了皱眉,不满地问道。
一个贴身长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老爷!不好了!兵、兵马!好多兵马!朝着府衙来了!”
“什么?”赵文康手一抖,刚拿起的官帽差点掉在地上,“哪里来的兵马?守备营的人想造反吗?”
“不、不是守备营!”长随几乎要哭出来,“是、是玄甲骑兵!打、打着‘李’字旗号!好像是……是北京越国公麾下的李定国!”
“李定国?!”
赵文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星夜兼程?他带了多少人?他想干什么?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一时之间竟手足无措。
“快!快关府门!所有衙役,上、上门口守着!没有本官命令,谁也不准放他们进来!”赵文康声音尖利地吼道,自己也顾不上官帽了,胡乱系着官袍的带子,就要往外冲去看看情况。
然而,已经太迟了。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府衙大门方向传来,伴随着木料碎裂和金属撞击的可怕声音!显然,府衙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并未能阻挡住外面的力量。
赵文康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被长随勉强扶住。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他们竟然敢直接破门!
府衙大门外。
景象已然大变。
方才还只是气氛紧张的府衙广场,此刻已被五百玄甲骑兵围得水泄不通。骑兵们并未下马,而是控着战马,组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将整个府衙正门、侧门乃至后巷都封锁起来。他们沉默着,只有战马偶尔打响鼻的声音,和甲叶轻微的碰撞声,但这无声的威压,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窒息。
府衙大门已然洞开,门栓断裂,门板上留下清晰的撞击痕迹。原先守在门口的十几个衙役,早已面无人色地瘫软在地,或是瑟瑟发抖地跪在一旁,手中的水火棍丢了一地,哪里还有半分昨日的威风。
李定国端坐于高大的黑色战马之上,位于队伍的最前方,猩红披风在晨风中微微飘动。他目光冷冽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府衙门口,以及那些魂不附体的衙役,并未立刻说话。
这时,府衙内传来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只见知府赵文康在一众心惊胆战的属官簇拥下,连滚带爬地从二堂冲了出来。他官帽歪斜,官袍带子都没系好,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努力想摆出朝廷命官的威仪,但那颤抖的双腿和惊惶的眼神,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你……你们是何人麾下?竟敢擅闯府衙重地,冲击朝廷命官府邸!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赵文康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的目光触及李定国那冰冷无波的脸庞和身后那一片沉默的玄甲骑兵时,心脏更是狂跳不止。
李定国缓缓抬起手,身后一名亲兵立刻双手捧上一个卷轴和一方沉甸甸的印信。
“本将,李定国。”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沙场特有的金铁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青石板上,“奉越国公钧旨,持平虏大将军印,全权处置苏州军政要务!”
他目光如刀,锁定在赵文康脸上:“赵文康!你可知罪?”
赵文康被那目光刺得一个激灵,兀自嘴硬:“本官……本官不知李将军所言何罪!本官身为苏州知府,一向克己奉公,勤政爱民……”
“勤政爱民?” 李定国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杀意,“昨日府衙公然拒收朝廷钦定大明银元,引发民乱,商民围堵,全城震动!此事,你作何解释?!”
“那……那是胥吏执行不力,一时误会!本官已命人彻查,定当严惩……”赵文康急忙推卸责任,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
“误会?”李定国冷笑一声,猛地一挥马鞭,指向身后那些瘫软的衙役和洞开的府门,“是不是误会,你心里清楚!国公爷新政,利国利民,尔等为一己私利,阳奉阴违,煽风点火,公然对抗朝廷法度,动摇国信!此乃大罪!”
他不再给赵文康狡辩的机会,声如惊雷,下达命令:
“来人!将苏州知府赵文康,及昨日当值、参与拒收银元之一应官吏,全部拿下!”
“吼!”
数名如狼似虎的玄甲骑兵应声下马,大步上前。
“你敢!本官乃朝廷四品命官!未经吏部、刑部勘问,你无权拿我!”赵文康惊恐地后退,尖声叫道,试图用朝廷体制做最后的挡箭牌。
一名骑兵已经粗暴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王法?”李定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挣扎,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越国公钧旨,平虏大将军令,在此地,就是王法!”
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宣判:
“国公有令,抗新法者,视同谋逆!”
“谋逆”二字,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赵文康耳边,也炸响在所有在场官员、衙役和远处偷偷观望的百姓心中!
赵文康彻底瘫软下去,面如死灰,再说不出一句话。任由两名骑兵将他双臂反剪,捆缚起来。其他几名被点名的官吏,也在一片哭嚎求饶声中,被一一擒拿。
李定国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周围越聚越多,却寂静无声的百姓和商贾,运足中气,朗声宣告,声音传遍四方:
“大明银元,乃朝廷铸发,法定货币!税收、交易,必须通行!自即日起,苏州府衙及下属各州县,胆敢再有无故拒收银元,或刻意刁难、压价者,一经查实,无论官民,皆以抗旨、扰乱金融论处,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
“昨日因府衙拒收而未能完税之商民,可持银元,即刻入内办理!本将在此,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再阻挠新政!”
话音落下,广场上一片死寂,唯有风声和李定国话语的余音在回荡。
短暂的寂静之后,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和议论!
“好!拿得好!”
“殿下英明!李将军威武!”
“这下看谁还敢不收咱们的银元!”
许多昨日被拒之门外的商民,此刻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从怀中掏出小心翼翼保管的银元,就要向府衙内涌去。府衙内剩余的胥吏,早已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有半分怠慢,忙不迭地开始重新布置桌案,准备办理税收。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再次从街道尽头疾驰而来,马蹄声急促得令人心慌。那骑士直奔到李定国马前,勒住战马,甚至来不及完全停下,便飞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插着三根黑色羽毛的密信!
“将军!八百里加急!金陵‘夜枭’急报!”
三根黑羽!代表最高等级的紧急军情!
李定国瞳孔骤然收缩,方才镇压府衙的凛冽气势为之一凝。他一把抓过密信,迅速撕开火漆,抽出信纸。
目光扫过信上内容,这位久经沙场、见惯大风大浪的悍将,脸色也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比刚才面对赵文康时,更加严峻!
信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急的情况下书写,只有短短一行:
“漕帮异动,运河阻塞,江南漕运……已断!”
李定国猛地攥紧了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漕运断了!
苏州的麻烦刚刚以雷霆手段暂时压下,一个更大、更致命的危机,已然降临!
这不仅仅是拒收银元的地方性抵制,这是直接掐断了朝廷,尤其是北方的命脉!没有江南的漕粮,北京城数十万军民、九边重镇的粮饷,都将陷入绝境!
这背后,绝不仅仅是赵文康之流的地方官员,而是江南士绅集团,甚至可能牵扯到更深处势力,发起的全面反扑!
苏州府衙前的硝烟尚未散尽,一场关乎国本、更加凶险的漕运之战,已迫在眉睫!
李定国抬起头,望向南方,目光锐利如鹰。
他的任务,才刚刚开始。而江南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